-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
- 方韬
- 10026字
- 2025-04-22 16:30:12
第一节 《春秋经传集解》成书的背景
一 《左传》在三国时期的广泛流传
东汉后期,古文经学在与今文经学的竞争中,逐渐取得了优势。而郑玄这样囊括百代、博综古今的大师出现,更是极大提高了古文经的声誉。三国之时,古文经取代今文经的趋势进一步加强,王国维《汉魏博士考》指出:“学术变迁之在上者,莫剧于三国之际”[1],“今文学日微,而民间古文之学乃月兴日盛”[2]。而《左传》在此间得到了极为广泛的传播。由于春秋与三国有诸多相似之处,而《左传》对春秋之世的细致刻画,事实上就给三国士大夫提供了可资效法的教本。这也激发了士人们阅读传习《左传》的兴趣。可以说,三国士人对《左传》的喜爱和熟悉,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一)统治者推崇
作为魏国缔造者的曹氏父子,对《左传》极为熟稔,运用得十分自如。曹操一生手不释卷,这种好学的精神充分体现在对《左传》内容的熟悉上。在他下发臣属的命令中,《左传》典故俯拾皆是。曹操赏赐大将夏侯惇伎乐名倡,以媲美春秋晋国的魏绛。《三国志·魏书·夏侯惇传》:“令曰:魏绛以和戎之功,犹受金石之乐,况将军乎!”[3]魏绛因力主晋悼公和戎有功,受悼公所赠女乐,事见《左传》襄公十一年。刘廙之弟刘伟牵涉魏讽谋反,依法刘廙当连坐论斩。曹操引叔向之事断狱,不治刘廙之罪。《三国志·魏书·刘廙传》:“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4]叔向之弟叔虎被晋国执政范宣子所杀,而叔向不受其咎,事见《左传》襄二十一年。此外,曹操还引阳处父事告诫和洽不要反对自己。《三国志·魏书·和洽传》:“太祖曰:‘方有军事,安可受人言便考之耶?狐射姑刺阳处父于朝,此为君之诫也。’”[5]晋国执政正卿阳处父由于擅自更换了国君任命的军帅,遭人忌恨,终被狐射姑所杀,事见文公六年。
曹丕作为曹魏开国之君,也非常善于运用《左传》之典告慰臣下。魏将于禁兵败投降关羽,吴将吕蒙破荆州,于氏获救后被孙权送归魏国,曹丕安慰其云:“昔荀林父败绩于邲,孟明丧师于崤,秦、晋不替,使复其位。其后晋获狄土,秦霸西戎,区区小国,犹尚若斯,而况万乘乎?”[6]邲之战在《左传》宣十二年,崤之战在僖三十三年。对于同为关羽所擒,却以死殉国的庞德,曹丕特赐谥号,并以先轸之事褒美:“昔先轸丧元,王蠋绝脰,陨身殉节,前代美之。”[7]先轸冲入狄人营中而丧生,事见《左传》僖三十三年。类似的例子,在曹氏父子的诏令中不胜枚举。由此可见,《左传》作为历史内涵极丰富的典籍,受到曹氏父子的高度重视。
不唯有极高文学修养的曹氏父子喜读《左传》,吴、蜀统治者也重视该书。孙策得知隐者高岱善《左传》,马上认真玩读,欲与之议论。而孙权“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并劝大将蒋钦、吕蒙“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8]。显然,孙氏兄弟皆重《左氏传》。虽然西蜀的文化学术总体较魏、吴落后,国君刘备也“不甚乐读书”[9],但刘备仍特意让精通《左传》的尹默教授刘禅,《三国志·蜀书·尹默传》载:“及立太子,以默为仆射,以《左氏传》授后主。”[10]综上可知,从两汉时代的不立学官,到三国时期君主的竞相传习,《左传》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统治者的喜好和提倡,推动了士大夫研读《左传》的热潮。
应该提到的是,统治者喜读《左传》,并不意味着一定重视经学。因为,在三国时期,士大夫更为青睐的是《左传》的实用价值。
(二)应用范围广,军事价值凸显
汉魏之时,士大夫常据经典以处是非。《左传》以其丰富的内容,频繁为士人称引。以下分《左传》决事、军事智慧和士人人格三方面述之。
1.用《左传》以决事
《春秋》决狱是自董仲舒以来《公羊》学的一个传统。董氏认为:“《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11]延至汉末三国,士人不仅据《公羊》判断是非,而且更多以《左传》断案。与《公羊》相比,《左氏》显然有更充足的事例,可资借鉴的内容更丰富。王凌与其外甥令狐愚预谋废齐王曹芳而立楚王曹彪,借此兴曹氏而反对司马懿。令狐愚先卒,嘉平三年(251),王凌发兵反抗司马懿,兵败被擒后自杀,朝臣聚会商议应以何刑处罚。《三国志·王凌传》载:“朝议咸以为《春秋》之义,齐崔杼、郑归生皆加追戮,陈尸斫棺,载在方策。凌、愚罪宜如旧典。”[12]而齐人讨崔杼,开棺陈尸,事在《左传》襄二十八年;郑人讨幽公之乱而斫子家之棺,事在《左传》宣十年。值得注意的是,此二事《公羊》《穀梁》皆无,那么,这里的《春秋》指《左传》无疑。此外,郑子家(宣四年)、齐崔杼(襄二十五年)皆有弑君之罪,与王凌预谋废帝谋反司马氏不同。群臣用子家、崔杼事附和司马氏,意在用开棺戮尸的最重之刑处罚王凌。司马懿遂依此义,“乃发凌、愚冢,剖棺,暴尸于所近市三日,烧其印绶、朝服,亲土埋之”[13]。
事实上,《左传》不止用来断案,士大夫每临大事也好引其中的案例作为其行动的参照。汉末群雄并起,如何能在竞争中取得优势,显得非常关键。王朗用《左传》之典劝说陶谦出兵勤王,及早确立政治上的优势。《三国志·王朗传》:“时汉帝在长安,关东兵起,朗为谦治中,与别驾赵昱等说谦曰:‘《春秋》之义,求诸侯莫如勤王。今天子越在西京,宜遣使奉承王命。’谦乃遣昱奉章至长安。”[14]而“求诸侯,莫如勤王”出自《左传》僖二十五年,是狐偃劝晋文公纳周襄王之语。揆之汉末的政治格局,王朗此计可谓谋略深远。
需要说明的是,魏晋士人常用“《春秋》之义”来决事,其间所言的《春秋》,虽以《左传》居多,但也包括《公羊》《穀梁》,应作具体的分析。
2.汲取《左传》中的军事智慧
三国战乱不止,正是精兵良将用命之时。《左传》蕴藏着大量的行军用兵智慧,特为军事将领们所重视。前文提到,孙权建议大将吕蒙、蒋钦:“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孙权将《左传》置于兵书《孙子》和《六韬》之后,并嘱二人急读,显然是看中了《左传》的军事智慧。而当时,武将读《左传》也渐成潮流,关羽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江表传》:“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15]此外,曹魏名将李典与贾逵也酷爱《左传》。
汉末时局突变,使文士也空前关注军事。他们纷纷著书立说发表自己的军事见解。杜恕《体论》有《用兵》一篇,杜氏认为:“胜残去杀,莫善于用兵。”[16]并引《左传》襄二十七年文云:“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17]显然,杜恕这些军事思想直接脱胎于《左传》。而且,这种看法在士大夫中颇具代表性。桓范《世要论》亦有《兵要》篇云:“兵所从来久矣,虽圣帝明王,弗能废也。但用之有道耳。”[18]显然,杜恕、桓范皆以为不可去兵。应该说,《左传》中重兵的思想,对魏晋士人的影响不可低估。
这一时期,君臣士大夫引用《左传》中的军事思想十分常见。大将军曹真伐蜀,遇到连日大雨,停滞不前。杨阜上疏明帝,建议退兵,《三国志·杨阜传》云:“传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19]杨阜所引《传》文典出《左传》宣十二年,乃晋大夫随会之言。随会在晋楚邲之战前,力主退兵,并详细阐发了用兵之道。在魏晋时期,随会的名言被广泛地征引。景元四年,魏帝下诏命邓艾、钟会伐蜀云:“夫兼弱攻昧,武之善经。”[20]亦用随会语。此外,先轸在秦晋崤之战前的名言,也屡次被提及。刘备为关羽而伐吴,吴人遣使称臣于魏,一时魏朝君臣均得意忘形,独刘晔告诫众人不要被孙权迷惑:“夫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不可不察也。”[21]按,“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语出《左传》僖公三十一年。魏将张既也曾用此言告诫下属不可放松警惕,其文云:“今军无见粮,当因敌为资。若虏见兵合,退依深山,追之则道险穷饿,兵还则出候寇钞。如此,兵不得解,所谓‘一日纵敌,患在数世’也。”[22]由此可见,当时士大夫对《左传》的精熟。
3.追慕春秋士大夫的人格风范
由于身处乱世,三国士大夫的立身行事自然无法与治世相同。《左传》中的贤大夫恰为魏晋士人提供了可资效法的榜样。因此,《左传》中的典故常为他们所乐道。袁绍大兵围城,命陈琳投书劝降臧洪,臧洪用晏婴、南史两位不畏强暴的名士,来表达自己不求苟活的决心:“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故身著图象,名垂后世。”[23]崔杼弑齐庄公,晏婴不畏其淫威而哭庄公之尸;崔杼连杀两名书其弑君的太史,而南史氏仍执简前往。二事皆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赵岐在行将离世前,命人在坟墓中画上春秋贤士大夫像,意欲与其比肩。《后汉书·赵岐传》:“先自为寿藏,图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又自画其像居主位,皆为赞颂。”[24]由此可见,春秋士人的伟大人格对汉魏士人具有巨大的感召力。
魏晋品评人物之风盛行,而《左传》中的人物常是衡量士人的标准。时人常以诸葛亮比子产。陈寿云:“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25]吴人张俨《默记》亦云:“昔子产治郑,诸侯不敢加兵,蜀相其近之矣。”[26]蜀在三国中实力最弱,与春秋时处在晋楚间的郑国非常类似。张俨认为,诸葛亮善治弱蜀犹如子产善治弱郑。子产不仅善于治国,而且是闻名诸侯的博物君子。西晋张华因识见广博被时人视为子产。《晋书·张华传》:“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27]众所周知,子产之事备见于《左传》,那么,魏晋人对《左传》的熟知,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春秋贤士大夫的才能为后人艳羡,他们之间交往友谊,也极为魏晋士人向往。吴国季札出使中原诸侯,与郑国公孙侨一见如故。《左传》襄二十九年云:“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纻衣焉。”这对一见如故的知己,在魏晋士人看来是士大夫友情的典范。周瑜与鲁肃订交,《鲁肃传》称:“定侨、札之分。”[28]钟会伐蜀,久攻剑门不下,写信示好姜维:“吴札、郑乔,能喻斯好”[29],也以此自喻。羊祜与陆抗虽为老对手,但二人惺惺相惜,时人以子产、季札目之。《晋阳秋》写道:“抗与羊祜推侨、札之好。”[30]而子产、叔向、季札等《左传》中浓墨重彩书写的士大夫,也特别为魏晋人钦慕。那么,魏晋士人喜读《左传》,也从中汲取了修身为人的养分。
(三)研读者甚众,著述丰厚
陈寅恪指出:“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31]而在三国时士大夫的家庭教育中,《左传》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钟会为其母所作传中,自述其求学经过:“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十二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易记》,十五使入太学问四方奇文异训。”[32]据此可知,《左传》是当时士大夫幼年求学的必读书。如果说钟会代表的是中原世家大族,那么,孙权的学习经历可谓江东士人的典范。孙权少时亦学《诗》《书》《礼记》《左传》《国语》,除未读《易》外,与钟会大多相同。显然,这一时期,无论在曹魏抑或孙吴,《左传》都是士大夫的必读书。值得注意的是,钟会与孙权都没有提及《公羊》《穀梁》,可见,二传的地位此时已不能与《左传》相提并论了。
三国时期,《左传》研习者也大为增多。据清人唐晏《两汉三国学案》统计,三国时期,《左传》的研读者有乐详、来敏、尹默、李譔、关羽、李典、士燮、张昭、张纮、徵崇、董遇、贾洪、诸葛瑾、周生烈、李密、寿良、程遐、高岱、沈珩[33],今人黄觉弘在唐晏的基础上,去掉寿良而增加了糜信。寿良乃《公羊》学,糜信兼治《左传》和《穀梁》,黄氏所说是[34]。可是,其将乐详放在东汉,不妥。鱼豢《魏略》称乐详为魏初儒林七宗之一,当属曹魏。黄氏又增加了王肃、王基、杜宽、钟繇、贾逵、李典、孙权、吕蒙、嵇康、曹髦、刘禅共11人。遗憾的是,这个统计仍不完整,遗漏了钟会。那么,三国时期的《左传》学者共有31人。而史书记载的《公羊》《穀梁》学者,共7人(其中,唐固兼治二《传》)。通过这个名单可以发现,《左传》研读群体的构成十分复杂,其中真正以经学名世者却较少,仅乐详、董遇、贾洪、杜宽、周生烈、王肃、来敏、尹默、李譔九人,其他大多以事功著称。而吕蒙、关羽、李典虽为武将亦喜读《左传》。这时期《左传》的受众面显然极广。再从著述上看,“《左传》有13家15部,也大大超过了《公羊》的3家4部和《穀梁》的2家2部”[35]。《左传》相对《公羊》《穀梁》,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综上可见,《左传》在三国时期得到传播广泛,可能要更多归功于《左传》的史书、兵书属性。随着《左传》影响的不断扩大,必然要求提高它的经学地位。换言之,《左传》在解释《春秋》的话语权上,应该居于主导地位。那么,三国时期的《左传》传播,就为杜预编撰《集解》作好了铺垫。
二 司马氏重视经学
《左传》在三国传播广泛,并非源自统治者对经学的重视。曹氏父子精熟《左传》,但其关注点在史事,兴趣不在经学。曹操、曹丕、曹睿都有崇儒兴学的措施,但始终未能认真执行。因此,“儒学不仅没有尊贵起来,反而日呈凋敝之势”[36]。而吴蜀两国迫于曹魏强大的政治军事压力,统治者亦无力顾及经学。总体而言,三国时期经学发展是相对缓慢的。
曹魏后期,河内大族司马氏掌握了政权。与曹氏出身阉宦不同,司马氏是河内有声望的儒学世家。因此,司马炎登基后,一改曹氏对经学的消极态度,采取一系列发展经学的措施。
(一)选拔人才以儒学宗经为标准
“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37]统治者的好尚直接影响着士大夫的价值取向。曹氏父子不重儒学,致使经学日衰。而司马炎在即位的前夕,以晋王的身份发布了以儒家原则遴选淹滞人才的标准:“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尽礼,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洁身劳谦,五曰信义可复,六曰学以为己。”[38]显然,这与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标准是不大相同的。这六条标准完全是按儒家“忠、孝、信、友”等基本原则制定的。在统一趋势日渐加强的背景下,司马氏对猛将谋臣的需求已不如身处诸侯割据的曹氏迫切,他们更注重在儒家思想体系下构建新的政治伦理秩序。故而,在下达二千石的诏令里,司马炎强调:“敦喻五教,劝务农功,勉励学者,思勤正典,无为百家庸末,致远必泥。士庶有好学笃道,孝弟忠信,清白异行者,举而进之;有不孝敬于父母,不长悌于族党,悖礼弃常,不率法令者,纠而罪之。”[39]统治者要求地方官吏积极举进“好学笃道,孝弟忠信”之士,这对推动当地的经学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
而且,儒士也颇受当权者的礼遇。泰始六年(270),在任命陈邵为给事中的诏令中,司马炎云:“笃志好古,博通六籍,耽悦典诰,老而不倦。宜在左右以笃儒教。可为给事中。”[40]值得注意的是,给事中是与皇帝关系极近的内官,杨鸿年指出:“因为给事中供事的地方是省中,又因为省中是君主平居燕处的后宫,所以给事中和君主的关系就极为密切。”[41]那么,晋武帝把陈邵留在“左右以笃儒教”,是有意作出的重视经学姿态。对待从西蜀来的宿儒谯周,司马炎更是礼遇有加。先赐其散骑常侍,又值谯周卒,下诏追赐:“骑都尉谯周,笃志好古,服膺儒义,擢授近侍,命位未加,不幸殒丧,朕甚悼之。赐朝服一具,衣一袭,钱十五万。丧葬所给,比从散骑常侍之制也。”[42]显然,晋武帝这些礼遇宿儒的举措,旨在恢复儒生们传业习经的信心。这对西晋经学的复苏,起了促进的作用。
(二)整顿中央官学
曹魏时期太学未能祛除东汉以来的浮华风气。“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而求浮虚者各竞逐也”[43],以至于“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44]。针对这种状况,傅玄批评道:“百官子弟不修经艺而务交游,未知莅事而坐享天禄……徒系名于太学,然不闻先王之风。”[45]可见,作为中央最高学府的太学已成为结党交游的名利场了。此外,三国战事不休,魏明帝后期又大兴土木,自此劳役频繁。为了逃避差役,很多士子躲进太学。《魏略》写道:“太学始开,有弟子数百人。至太和、青龙中,中外多事,人怀避就。虽性非解学,多求诣太学。”[46]大批滥竽充数的学生厕身太学,加剧了太学的名实不称。显然其积弊已到不革不可的地步了。对此,司马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首先,对太学生进行筛选。主要方式是课业考核:“已试经者留之,其余遣还郡国,大臣子弟堪受教者,令入学。”[47]通过课业的考察,保留较为优秀者,遣返滥竽充数者。同时,补充进可堪受教的新人。该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太学生的质量。
其次,对博士人选严格把关。曹魏时期,博士遴选不严,“有博士十余人,学多褊狭,又不熟悉,略不亲教,备员而已”[48]。无严师责业,无疑会助长太学生的浮华。对此,司马氏在曹魏的基础上,重“置博士十九人”,又“选张华、刘寔居太常之官,以重儒教”[49]。重新遴选博士,又任命大臣督导,无疑可以保障教学质量。
最后,新设国子学。必须提到的是,太学生的政治倾向也让当权者忧虑。司马昭杀嵇康时,三千太学生为嵇康请愿。虽然最终处决了嵇康,司马昭却无法忽视太学生给其带来的政治压力。基于革除太学浮华的积弊和“避免太学滑出皇权的轨道”[50]的考虑,咸宁二年(276)司马炎设立了国子学。《宋书》卷三十九:“晋初复置国子学,以教生徒,而隶属太学焉。”[51]可见,国子学并非独立于太学的新机构,而是改造太学的新班级。
在遴选教师的问题上,有曹魏“博士选轻”的教训,司马炎对国子学博士的选拔较为严格,往往亲自任命:
咸宁二年(276)任命曹志为国子博士诏:“鄄城公曹志,笃行履素,达学通识,宜在儒林,以弘胄子之教。其以志为散骑常侍、国子博士。”[52]
咸宁四年(278)征朱冲为博士诏:“处士朱冲,履行高洁,经学修明,其征为博士。”[53]
太熙元年(290)以卢浮为博士诏:“卢浮修行明经,以为国子博士。”[54]
可以看出,以上的博士人选皆是“经明行修”,具有较高的素质。
对于执掌国子学的国子祭酒,更是拣选严格:
咸宁三年(277)以庾纯为国子祭酒诏:“议郎庾纯,笃志好古,敦说《诗》《书》,有儒行,宜训导国子。”[55]
咸宁末以刘智为国子祭酒诏:“南阳王师刘智,学行优著,其以智为国子祭酒。”[56]
显见,国子祭酒通常由大臣和宿儒担当,较有威信。
通过对中央官学的整顿,司马氏为晋初短暂的儒学复兴,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三)弟子教育重经学
在教导子弟的问题上,最能看出统治者的用心。三国时,孙权让张昭教太子读《汉书》,刘备嘱咐尹默教刘禅《左传》,并在遗诏中称:“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57]显见,吴蜀两国君主更希望子弟从史书和子书中汲取为君治国的智慧,对儒家的经术似乎并不措意。当然,司马炎也未必笃信儒术,但至少在姿态上,他更倾向于用儒家的思想教导子弟。尤其是为子弟延师一事上,表现得比较充分。
泰始初,为乐安王鉴、燕王机选师友诏:“乐安王鉴、燕王机并以长大,宜得辅导师友,取明经儒学,有行义节俭,使足严惮。昔韩起与田苏游而好善,宜必得其人。”[58]
咸宁二年(276)征皇甫谧为太子中庶子诏:“男子皇甫谧,沈静履素,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其以谧为太子中庶子。”[59]
咸宁四年(278)征朱冲为太子右庶子诏:“东宫官属,亦宜得履蹈至行、敦悦典籍者,其以冲为太子右庶子。”[60]
毋庸讳言,皇甫谧、朱冲是晋初著名的隐者,司马氏的征召有政治上的意图。但无可否认的是,二人皆笃于儒学。在诏令中,司马炎强调了“明经儒学”、“敦悦典籍”、“守学好古”几个条件,这表达出司马炎用儒学来教导子弟的愿望。而这种表态对于习儒传经的学者而言,无疑是当政者重视经学的信号。
杜预作为司马炎一朝的重臣,在此背景下撰写《集解》,无疑是锦上添花。因此,《集解》甫成,就受到司马氏的重视。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中:“蜜香纸以蜜香树皮叶作之,微褐色,有纹如鱼子。极香而坚韧,水渍之不溃烂。泰康五年,大秦献三万幅,尝以万幅赐镇南大将军当阳侯杜预。令写所撰《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以进,未至而预卒,诏赐其家令上之。”[61]尽管有学者质疑蜜香纸之事[62],但《集解》得到官方认可则是可以肯定的。
三 魏晋时期《春秋》三传的融合
西汉末以来,《左传》《公羊》两派学者在争立博士学官上势同水火。但随着《左传》的影响日广,三传融合的态势不断加强。新近成都出土的汉顺帝阳嘉二年(133)《李君碑》载其:“演述三传,各数万言。”[63]可知李君三传并治,且皆有著述。而且从汉末郑玄经注[64]、高诱的诸子注、应劭《风俗通义》及孔融的奏疏等来看,未见其将《左传》《公羊》对立起来,他们有时甚至三传并用。譬如,孔融《上三府所辟称故吏事》云:“臣惟古典,《春秋》‘女在其国称女,在途称妇’,然则在途之臣应与为比。《穀梁传》曰:‘天子之宰,通于四海。’三公之吏,不得以未至为差。狐突曰:‘策名委质,二乃辟也。’奉命承教,策名也。昔公孙婴齐卒于貍蜃,时未入国,鲁公以大夫之礼加焉。《传》曰:‘吾固许之返为大夫。’”[65]分析这段文字,“《春秋》‘女在其国称女,在途称妇’”出自《公羊传》隐二年,所引《穀梁》语在《穀梁传》僖九年,而狐突之语出自《左传》僖二十三年,而“《传》云:‘吾固许之返为大夫’”出自《公羊传》成十七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孔融先以“《春秋》”指《公羊传》,后又以“传”称《公羊传》,显然未以《春秋》专属《公羊传》。曹魏时期,郑玄的高足孙炎更是兼治《春秋》三传。由此可知汉末三传融合的风气。
与此同时,汉魏之际《左传》《公羊》两派学者间的争斗也未消歇。孟光好《公羊》常驳斥《左传》。《三国志·孟光传》:“好《公羊春秋》而讥呵《左氏》,每与来敏争此二义,光常譊譊讙咋。”[66]孟光、来敏为《公羊》《左传》互相诋毁,可想见当时二传在蜀汉的激烈争斗。曹魏的情况也大体相似。钟繇好《左传》,而严幹精于《公羊》,两人虽为上下臣属,但也不肯相让。《三国志·裴潜传》裴注:“司隶钟繇不好《公羊》而好《左氏》,谓《左氏》为太官,而谓《公羊》为卖饼家,故数与幹共辩析长短。繇为人机捷,善持论,而幹讷口,临时屈无以应。繇谓幹曰:‘公羊高竟为左丘明服矣。’幹曰:‘直故吏为明使君服耳,公羊未肯也。’”[67]魏晋间《左传》学者袁准也对《公羊》持否定态度,《太平御览》卷六百八云:“袁准《正论》曰:‘公羊高道听途说之书,欲以乡曲之辩,论圣人之经,非其任也。’”[68]可见,在三国时期,《左传》《公羊》竞争之激烈。
应该说,汉魏时三传间的融合与斗争是并行共存的。沈玉成指出:“《春秋》学中出现了汉、魏所没有的特点,即调和三传的倾向”[69],此说可能并不全面。而这一判断可能基于《晋书·儒林传》,因此我们仍须对正史儒林传保持警惕。
刘兆“武帝时五辟公府,三征博士,皆不就。安贫乐道,潜心著述,不出门庭数十年。以《春秋》一经而三家殊涂,诸儒是非之议纷然,互为仇敌,乃思三家之异,合而通之。《周礼》有调人之官,作《春秋调人》七万余言,皆论其首尾,使大义无乖,时有不合者,举其长短以通之。又为《春秋左氏》解,名曰《全综》,《公羊》《穀梁》,解诂皆纳经传中,朱书以别之”[70]。显然,刘兆目睹了汉魏以来三传纷争的现实,有意识地调和三传,故作《春秋调人》。即使注解《左传》也尽量将《公羊》《穀梁》解诂纳入其中。而氾毓、范隆亦踵武刘氏。
氾毓“合《三传》为之解注,撰《春秋释疑》《肉刑论》,凡是述造七万余言”[71]。
范隆“博通经籍,无所不览,著《春秋三传》,撰《三礼吉凶宗纪》,甚有条义”[72]。
学者们希望打破今古文门户,融合《春秋》三传的做法,对于地位日益升高的《左传》不利。而且,这直接威胁到杜预建构以《左传》为中心的《春秋》学。因此,在《集解》中,杜氏表示出强烈的排斥二传立场。首先,杜预批评前贤以二传乱《左氏》家法:“更肤引《公羊》《穀梁》,适足自乱”,并强调自己“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73]。其次,利用汲冢的出土文献来证明《左传》的合理性,并以此打击二传。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诸所记多与《左传》符同,异于《公羊》《穀梁》,知此二书,近世穿凿,非《春秋》本意审矣。”[74]最后,在《春秋释例》中,杜预更是多次批评二传。如《春秋释例·执大夫行人例》:“郑祭仲之如宋也,非会非聘,与于见诱,而以行人应命,不能死节,挟伪以篡其君,故经不称行人,以罪之也。伯、仲、叔、季固人字之常,然古今亦有以为名者。而《公羊》守株,专谓祭氏以仲为字,既谓之字,无辞可以善之,因托以行权。人臣而善其行权逐君,是乱人伦坏大教也。”[75]杜氏认为《公羊》表彰人臣行权以臣逐君,是败坏人伦伤于礼教的荒谬主张。通过强化《集解》中的君臣观念,驳斥二传的谬误,为《左传》发展廓清道路。事实上,自东汉以来,古文经学者就强调《左传》有“尊君抑臣”的思想,借此来抬高《左氏》的地位。贾逵上汉章帝《左氏传长议》曰:“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善,至明至切,至直至顺。”[76]杜预延续了贾逵的思路,通过宣扬《左氏》有若干利于执政者的思想,进而在争取统治者的支持方面占得先机。
因此,在调和三传的声音逐渐高涨时,杜预推出了以《春秋经传集解》和《春秋释例》为主的《左传》研究著作,此后,以左氏学为中心的《春秋》学正式确立,《左传》的地位从此稳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