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樵珊杂考
(一)美魏茶与吴樵珊的关系
在美魏茶方面,关于吴樵珊的信息,分散在他的自传《中国岁月》、他发表在《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的几篇文章、两种英文版本的《英伦散记》以及伦敦大学亚非图书馆关于伦敦传教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的特藏文献中。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1.吴樵珊的身份、里籍、受雇以及思想情况。美魏茶1843年1月22日从宁波写给伦敦会的信中说:
关于我的老师,还未说起。他7月份来到我身边,从那时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的工资一开始是6美元一个月,但是,我发现他在应对(也许可说是)家务事方面特别有用,同时见多知广,又非常可靠,就把他当成了我的伙伴和顾问,在付工资之外,把他的吃住费用也都免了。他是本省首府杭州(Hangchau)人,可以说是个学者。找到这样一个本土的朋友对我的安慰,可说无以言表。他聪明、礼貌、乐于助人,无论谁碰到他都会喜欢,他给我的服务,也是实实在在的。他读了那些基督教的书籍,觉得基督教的教义更见高明。——除此之外,我就说不上了。[12]
据《钱伯斯杂志》的编者按,吴樵珊在英军占领舟山以后,曾到该地主动与英人联系,求做内奸不成,转而成了美魏茶的中文教师。《中国岁月》的一节文字提到,美魏茶在定海居住时,当地人组织绑架英国入侵者的活动,一天夜里有人来此欲行绑架,被美魏茶喝退,后来吴感觉又有人来,美遂提枪出门,手枪走火,人影随声而落,趋近细看,却原是一段树枝。[13]美魏茶给伦敦会的信,说的则是吴樵珊成为美魏茶中文教师之后的情况,主要强调雇用此人的费用、其必要性以及此人的特别有用之处。似乎从一开始美魏茶就特别喜欢和信任吴樵珊,把他当作伙伴。在文化差距如此之大的两个人身上,建立起这种互相尊重和信任的关系,实不容易。我们不晓得吴樵珊是否后来皈依,成为正式基督徒,但至少在《英伦散记》中,能读到不少对基督教的赞美,与美魏茶信中所说吴樵珊认为基督教更高明,是一致的。另,关于吴樵珊的里籍,在同年发表在《中国丛报》的一篇文章《关于中国发生亚洲霍乱的情况》中,美魏茶提到“我的中国老师:浙江省会杭州府(HangChau Fu)人氏”[14],印证了信里的说法。
2.吴樵珊帮助美魏茶居宁波。《中国岁月》中,美魏茶曾感激吴樵珊支持他前往宁波(上文)。《中国岁月》关于宁波的不少文字都是从发表在《中国丛报》的《宁波七个月札记》一文改定的。比起《中国岁月》,《宁波七个月札记》表达的感激之情还要强烈:
无论决定这一步骤,还是落实我的计划,我都幸运地得到了一个老师的参谋和帮助。他的判断力让我足以依赖,他的聪明才智让我得益多多,他的始终如一的友善和助人为乐的态度更让我十分感荷。[15]
美魏茶1842年12月7日乘船从定海来到宁波,随他同船而来的就是他的老师。当夜,美魏茶住在于定海结识的一个年长的蒋姓医生家里。第二天,蒋姓医生与吴樵珊陪美魏茶前往宁波府,拜见当时的署理宁波府知府舒恭受(Shu Kungshau)。会见时,魏美茶注意到,知府对他的中国老师非常尊敬,这在广州是不可想象的。又两天之后,吴樵珊陪美魏茶游览了天一阁(Tienyih Koh),并绕行了当时的城墙。因不便继续在蒋姓医生家居住,美魏茶欲在近处寻一住所,吴樵珊就跟他一道去城西南之观堂(Kwan Tang)探问。美魏茶赞美他的中国老师说,“他是一个无所畏惧之人,只要和一个英国人在一起,他就毫不在乎长官的冷眼,抑或百姓的讥笑。”后来,吴樵珊随美魏茶入住城外的老会馆(Lau Hwui-Kwan)。一周以后,吴樵珊又帮助美魏茶在城里寻到了一个新的住处,一座租与尼姑庵毗邻的房子。[16]综合看来,吴樵珊对美魏茶在宁波成功居住并从事各项活动,帮助是比较大的。
3.吴樵珊帮助美魏茶经过中国内陆到广州。美魏茶1843年7月7日离开宁波,随即经中国内陆奔赴广州。他的目的是去香港参加伦敦会的会议,刻意选择内陆通行,则主要是为了增加对中国的了解,同时也是一种探险。因为似乎在他之前还没有西方人独立做过穿行中国内陆1300英里旅程这样的事情。美魏茶选择吴樵珊做向导,主要基于两个理由,一个是,觉得此人忠心,有事可以依靠;另一个是,吴对旅途的路线也比较熟悉。[17]实际上,美魏茶做出从陆路到广州的决定,与吴樵珊也不无关系。与美魏茶同在宁波的伦敦会传教士雒维林(William Lockhart)在给伦敦会的信中说,“自从Milne先生得知他必须参加香港的会议,就热切地祈祷,劳心焦思地考虑,是否更应该从这个国家的内地到达,而不是乘船。他的老师——作为向导和他同来此地——向他保证说,从陆地到广州这个计划是现实的,建议他采纳这个计划”[18]。为方便旅行,美魏茶特意换上了中国人的衣服,还戴上一根假辫子。关于这次三十多天的旅行(美魏茶8月12日到广州),《中国岁月》主要以记载沿途见闻为主,对自己和吴樵珊等的陪伴说得不多。值得介绍的是旅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美魏茶坐船从宁波到绍兴的途中,在通过某个堤坝时,因他们的船夜里泊靠时“夹塞”,早晨被其他船的人发现,一通怒骂以后,合力将其移到最后。接着,吴樵珊出现了:
我的向导吴到岸上去买一天的食品;当他回到船上时,发现船被推到比我们还晚到的船只的后边,感到极为羞愤。他叫起我们的人,强行把船推回到原来的位置,别的船工叫嚣怒骂,他就回敬他们。结果,竹竿、船钩立刻招呼到吴的身上,他就跪倒在地了……[19]
事情虽然有些可笑,却足以说明吴樵珊的可靠、勇敢和努力,这也是美魏茶欣赏他的原因。
4.吴樵珊随美魏茶赴英。根据伦敦会《传教杂志》1844年10月号,美魏茶在“一个中国老师”的陪同下,于本年7月26日乘“诺森伯兰公爵”(Duke of Northumberland)号轮抵英。[20]这个“中国老师”当然就是吴樵珊。关于美魏茶此次返英的原因,笔者查阅伦敦会特藏文献,觅得1844年2月12日美魏茶特意为该会所写的一份备忘(本书附录三)。在此备忘中,美魏茶阐明了他必须结婚的理由——他认为,在中国传教的传教士只有结了婚,才更令人尊敬,也更有效率。因此美魏茶此次归国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结婚。
美魏茶为结婚而归国,却由吴樵珊伴随,表面上不可思议,实际却事出有因。作为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他必须充分掌握汉语,如果因返英而将汉语学习荒废,不能令伦敦会总部满意。而如果将他的中国老师一直带在身边,即可随时随地学习,庶几在读写说几方面继续接受训练。这也是他的备忘录第一大点的第1小点特别交代的。
美魏茶返英之后,在故国住了将近两年,直到1846年8月方返至香港。两年之中,他的情况如何,居何城市,从何职业,有何事迹?《中国岁月》于此略而未述,故不知究竟。吴樵珊《英伦散记》主要是泛泛而谈,于他们二人的私生活,并无关涉。笔者查阅伦敦会特藏文献,亦未有什么收获。从王韬的《瓮牖余谈》,我们知道吴樵珊的原作为《伦敦竹枝词》,但在美魏茶翻译编辑的英文版本中,并未明言《散记》所写的就是伦敦。故笔者只好把这个问题留给感兴趣的学者做进一步探究。
根据《传教杂志》,“美魏茶牧师,美氏夫人(Mrs Milne),克里兰牧师,克氏夫人,于1846年8月25日乘‘玛丽·班纳田’(Mary Bannatyne)号轮至香港”[21]。这位 Mrs Milne,就是美魏茶在英国的美满成就了。根据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来华新教传教士列传及书目》一书,美魏茶的夫人原名“弗朗西斯·威廉米娜·鲍芒”(Frances Williamina Beaumont),为著名的卫斯理教派牧师鲍芒博士之女[22]。又,根据维基百科,鲍芒于1821年娶了知名传教士马礼逊牧师的姨妹的女儿苏珊·莫顿(Susan Morton)为妻[23]。如此,则美魏茶在英国找到的妻子,与在华传教士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美魏茶返回香港,吴樵珊应与之同行。伦敦会特藏文献中,有一封美魏茶给伦敦会工作人员的信,叙述他考察两艘前往中国的轮船,并各自的报价。在报价单上,都出现了吴樵珊的名字——“Woo tanjin”,与1855年《钱伯斯杂志》的“Woo-tan-zhin”微有不同。第一艘船“William Prowse”给出的报价,是美魏茶夫妇、克里兰夫妇加上吴樵珊合计310镑;第二艘船“Beckampore”给出的报价,是美魏茶等四人350镑,吴樵珊与一女仆免费。虽然这两艘船都没有选乘,这封信却是一个珍贵的纪念,也是吴樵珊从美魏茶赴英又返华的证明[24]。
(二)王韬与吴樵珊的过往
王韬1849年秋应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之聘,担任上海墨海书馆的中文编辑[25]。据《钱伯斯杂志》“英伦散记”编者按,吴樵珊1846年随美魏茶从英国回华,在上海“协助他的雇主从事圣经汉译的修订工作”。编者按的信息必是从美魏茶而来的,以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采信。由是可知,王韬橐笔沪上,与吴樵珊同为墨海书馆所雇华人,必相熟稔。王韬1862年亡命香港,成为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的中文助手[26];吴樵珊1842年在舟山获聘为美魏茶的中文老师,由《中国岁月》“十一年的友谊”一语[27],可判定吴樵珊迟至1853年仍与美魏茶同处。从1849年到1853年,王韬与吴樵珊在墨海书馆共处了四五年光景。国内中华书局版的《王韬日记》,为《蘅华馆日记》之一部分,起于咸丰八年正月初一(1858年2月14日),止于同治元年十二月八日(1863年1月26日),中间缺略处甚多,笔者仔细检查,无吴樵珊之记载。但咸丰八年十月七日(1858年11月12日)一则日记云:
访西儒好君,小坐闲话,知美魏茶旧疾未愈,且贫甚,知渠此生不能复至中土矣。追念囊时情好,为之怅惋。[28]
这段话虽有错误(美魏茶本年至福州领事馆任翻译[29]),然体现出王韬对美魏茶的深厚情谊,则是无可置疑的[30]。王韬既与美魏茶“情好”,对相从美魏茶十一年的中国老师吴樵珊,岂能没有只言片语?美国学者柯文(Paul A.Cohen)1974年出版的《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之改革》一书曾提及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图书馆藏有六种王韬的日记手稿,并注明了起讫的时间[31];国内学者吴桂龙刊于《史林》1996年第3期的文章也提及于此,这六种日记按时间顺序为:(1)《苕花庐日志》(道光二十九年闰四月二十一日—五月三日,或1849年6月11—22日);(2)《茗芗寮日记》(咸丰二年六月一日—八月二十九日,或1852年7月17日—10月12日);(3)《瀛壖杂记》(咸丰二年九月一日—咸丰三年三月十日,或1852年10月13日—1853年4月17日);(4)《沪城闻见录》(咸丰三年六—七月,或1853年7—9月);(5)《瀛壖日志》(咸丰三年三月十一日—十二月三十日,或1853年4月18日—1854年1月29日);(6)《蘅华馆日记》(咸丰四年八月一日—咸丰五年三月十九日, 1854年9月22日—1855年5月4日)。[32]笔者有幸从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研究图书馆获得了一套《蘅花馆杂录》(计六册)的复制件,以上六种日记均在其中。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影印本不是原稿,而是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人员誊录手稿的抄写本中有少量错误(以下引文有据上下文改定之处,不一一指出)[33]。笔者检读这些日记,于《瀛壖杂记》咸丰二年九月二十七日(1852年11月8日),王韬写道:
与二徐、子卿黄垆沽饮,三爵而止。归时,至吴氏小舍,询澹人之疾。吴氏特留饭等……
笔者遍读王韬日记,所载吴姓交游之中,能与美魏茶信中之“Woo tanjin”、《钱伯斯杂志》之“Woo-tan-zhin”读音相合者,只此“吴澹人”一人耳——是吴澹人者,非吴樵珊而何!根据王韬的行文习惯,“澹人”应是字,“樵珊”则是名或号[34]。重理事实,依时间顺序,吴樵珊最初见于《茗芗寮日记》咸丰二年六月二十三日(1852年8月8日):
午后,邵槑岑、许芝云来舍,同至茶寮啜茗。回至荷厅,得遇澹人,乃易盏更啜,卢仝七碗之量无以加焉。
荷厅是王韬居所附近的茶馆,王韬有友来访时,每到此处啜茶,吴樵珊常“来合并”。七月四日(8月18日)的一则日记说:
既夕,正斋来舍,剪灯小坐,纵谈一切。澹人亦来合并,辩论肆起,所说半杂夷事。
剪灯对坐,海客谈瀛,这里透漏出《英伦散记》的消息。王韬、吴樵珊等在荷厅里吃茶,不光谈夷事,也谈“军国大事”(八月十一日),应该是愉快的。但是,不久,一宗让王韬烦恼的事发生了,本年八月十七日(9月30日)的日记云:
余于城北僦屋数椽,与澹人偕居。近日澹人将至香港,下逐客之令。不免谋容膝之所,以免露处。困危之中,何所不有,思之凄绝。
有这么巧的事:原来吴樵珊居然是王韬的居停主人,或今日所谓“房东”。吴樵珊将去香港(此与《钱伯斯杂志》所说吴在香港做麦华陀的助手亦相合),要把房子处理,令王韬搬出,而王韬阮囊羞涩,赁屋别住,钱从何来?是以大难。玩味字里行间,王韬对吴樵珊颇有怨意而又无可奈何。有怨意,主要因为吴樵珊和自己经济处境不同。《茗芗寮日记》中的一个例子可说明这个问题。王韬与吴樵珊的共同的朋友莲溪,因为某种原因,摊了官司,被租界“夷官”揪住不放。他几次恳求王韬帮忙纾困,王韬虽甚同情他,终因自身穷困,无力援手(见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二十一日、七月二十二日日记)。最后还是吴樵珊出面解决了问题。王韬在七月二十七日日记中慨叹道:“澹人以洋四枚贷于莲溪。时莲溪事已可了矣,因乏青蚨,难超黑狱。余与孔方兄久有绝交书,闻言徒呼‘负负’而已。”八月十三日日记云:“余逋负甚多,时近中秋,索者纷至,即欲筑九成台逃债,亦不可得,真为闷绝。”八月二十八日又云:“余将迁居,乏于资斧,颇为烦闷。倚枕不寐,听此雨声,益觉愁绪坌集也。”穷困至此之际,家道颇丰的吴樵珊要把赶他出门,难怪王韬倍感痛苦了。
根据《瀛壖杂记》,王韬于同年九月二日迁居于北城外,“小楼数楹,颇饶幽致,其地僻静,人迹罕至”。迁居之后,他与吴樵珊的关系,仍然不错。《瀛壖杂记》九月十二日记,王韬访友正斋,途遇吴樵珊,“同至荷厅,剧谈一切”。九月二十七日,王韬到“吴氏小筑”问疾,吴樵珊特留饭款待。十一月四日午后,王韬“往澹人斋中”。二十一日既夕,“至澹人斋中”。咸丰三年正月元旦,吴樵珊与一友专程到王韬舍中,“贺新禧也”。二月初王韬乘船赴鹿城(昆山)应岁试,二十三日返至沪城,二十四日即“至吴澹人斋中”。继《瀛壖杂记》后,《瀛壖日志》也有一些二人关系的记录。咸丰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云:“过澹人斋中,读独秀峰诗三十首。”说明他们之间除了谈论国事,也谈诗歌。四月十日云:“薄暮,蓉圃来。同壬叔(即李善兰)往街市散步,即返,至澹人舍。澹人将去申江而至香港,故往送别。归已黄昏。”翌日,吴澹人行前特来拜别:
薄暮,澹人将至香港,特过余舍。论天下事,不可复为国家,有三虫皆足以病民。一曰蠹虫,官吏是也;二曰蛊虫,僧道是也;三曰瘵虫,鸦片是也。天下之利,不过五分,而此三者,各耗其一,民何以不病,国何以不贫?为人上者,宜改弦易辙,思所以善处之道,以培国本,以厚民生,则社稷幸甚,天下苍生幸甚。夜送澹人至江浒,帆樯灯火,弥漫盈望,凉风吹衣,快人胸臆。
吴樵珊去香港,先到王韬处话别,王韬再送其至江边码头,可见二人的关系,仍是要好的朋友。王韬特意记录了吴樵珊的议论,说明他比较认同,或至少比较重视个中的思想。
吴樵珊到香港以后,二人的关系又如何呢?因文献不足,难以确定。《瀛壖日志》咸丰三年九月条,因避兵(小刀会起义),王韬的许多朋友潘研耕、蒋敦复等,住到王韬家中,“群聚一室,颇得纵谈”,而居楼上者,则有“研耕夫人及澹人夫人”。是则吴樵珊在港之时,王韬曾容留他的夫人在自己家中避难。
纵观以上几种日记,吴王二人的过从,在吴樵珊赴香港之前,一直比较密切,即使在王韬迁出吴樵珊居所之后,亦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二人也非情深的知己。王韬与在上海的一班朋友,知名者如李善兰、蒋敦复等,经常群聚啜茶、饮酒、食片岕(鸦片)、勾栏“访艳”,而吴樵珊除了几次至荷厅饮茶之外,概未参与。这说明,吴樵珊是游离于王韬这个圈子的。这可能有个性、经历的原因,可能有思想的原因,更可能是年龄的原因(见下)。
《瀛壖杂志》止于咸丰三年九月,迄《蘅花馆日记》起笔于咸丰四年八月,将近一年中断。检《蘅华馆日记》,从咸丰四年八月初一日至咸丰五年三月十九日,没有关于吴澹人的任何记载。查阅民国《新声》杂志1921年第1—3期重排的《蘅华馆日记》(咸丰五年七月初一—八月三十日,或1855年8月13日—10月10日),多次提到一个叫“吴老”的人,如七月二十一日云:“偶至吴老之舍,及门被叱而出。噫!吴老绝人太甚,其心老而愈毒矣!”七月二十三日云:“闻吴老至英署控予。噫!为鬼为蜮,则不可测,彼之谓矣。”八月二十六日又云:“予偕恂如、仲瞻入城,□遇吴老,挥拳欲殴,予急走避之。噫!此老死期将至,而又所为如是,愈速其辜耳。”[35]此吴老是谁?为何此人如此恨恶王韬,叱骂、控告乃至欲挥老拳?八月二十九日日记,道出了消息:
晨,吴老岸然来舍,以索旧逋为辞,予漫应之。即复一札曰:“仆与君游,七年于兹矣。曩者居同室,作杞菊比邻;出与偕,为诗酒逸侣。嗣后风流云散,踪迹阔绝,以萋菲之谮,遂来余耳之嫌,交情中替,药石成仇,良可叹也。惟君之报复,亦太甚矣!控仆于英署者二,窘仆于道途者一。仆法颜子犯而不校之意,置之不问,非有所畏而不敢也,以君老矣!仆又非郁郁久居此者。人生百年,等归于尽,如水花泡影,露电尘梦,千古英豪,同作一丘之貉,又何苦与人争此闲气。仆负不羁才,非终身丐食海滨者,今日之栖栖不已,徒以有老母在耳。行将买半顷之田,于淞水之侧,为退耕计。故乡可乐,蔬食亦甘,未始非吾人之退步也。如君者,沪渎羁栖,有王仲宣之感慨,乡关迢遞,有庾子山之悲哀,苟一念及,能勿伤心?又何苦与人争雄竞胜哉!仆比来栖心静谧,留意辞章,暇惟偕二三友人,啜茗东园,作卢同、陆羽之饮,以漱涤尘襟。龂龂然与人角口舌,非雅人所为,仆不屑也。君如得暇,可在荷厅作茗战,若欲挥老拳,则致谢不敏,惟有走避而已。君家所寄储箱箧,遣价来取,无不立与,仆所居在廉让之间,严一介不取之义。所负阿赌物,亦当渐次清偿,仆岂九城台上逃债者也?诗逋酒券,乃为韵事,此种钱物,断弗久假不归,使藉口者骂我王戎为龌龊也。更有启者,君扬言于外云:将上控道宪,俾仆授首北城。此甚无妨。吾载吾头,刀锯斧钺,仆请受之。仆颈固甚痒,尝揽镜自照,笑谓:‘好头颅,谁斫我’,不意乃得君利斧以劈之也。噫!国家除奸诛暴,自有常刑,非为小民快其私忿也。君姑已矣,无扰我虑。西风已起,珍重装棉,饮食起居,尤宜自玉。处心积虑,徒自损寿,戒之慎之!”[36]
笔者以为,本日记中的“吴老”,即是吴樵珊。理由有七:(1)王韬信中说,“仆与君游,七年于兹矣”,按上文所述,王韬1849年秋入墨海书馆,与吴樵珊结识,到本年(1855)秋,虚数正好是七年。(2)“曩者居同室,作杞菊比邻”,恰符合“余于城北僦屋数椽,与澹人偕居”的事实。(3)“嗣后风流云散,踪迹阔绝”,与吴樵珊赴香港,王韬留沪上,一南一北、两相暌隔契合。(4)“吴老”到英国领事馆控告王韬,说明此人与英人(或传教士,或外交官)有联络,熟悉门路,吴樵珊即有此条件。(5)王韬欠“吴老”钱而无力偿还,符合前文所述王韬与吴樵珊的经济条件的差别,或王韬迁居时,房租就没有交出,造成“旧逋”(欠债)。(6)王韬家中寄存“吴老”的箱子,虽然我们不知道此事的缘起,但既然吴樵珊妻子曾“避兵”在王韬处暂住,寄存箱子自然有其可能。(7)王韬求和解,提出请对方到“荷厅作茗战”,之前的日记中,吴樵珊唯在此与王韬及朋从喝茶,未有饮酒、吸片岕等事,亦未曾往别处喝茶。
在《茗芗寮日记》等日记中,王韬从未提及吴樵珊的年龄。吴樵珊真的会是年龄很大吗?在美魏茶的《中国岁月》中,他提到1842年年底第一次去宁波府衙时,“我的上了岁数的朋友(my aged friend)吴先生和蒋医生陪着我”[37]。可见在美魏茶的眼中,吴樵珊当时已颇有年纪。十余年过去,在二十几岁的王韬眼中,吴樵珊自然更老。日记用“吴老”而不是用“澹人”,固因二人关系今非昔比,也着实体现了吴樵珊给王韬留下的年老的印象。
王韬与吴樵珊的关系,因何搞坏了呢?文献关系,无法确知缘由。王韬说他们之间是“以萋菲之谮,遂来余耳之嫌,交情中替,药石成仇”,即有人进了谗言。谗言的性质为何,不甚清楚。吴樵珊对王韬如此恶怒,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应该有其理由。王韬自知理屈,多番避让,愿求和解,同时也知道对方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间有揶揄。对二人之间的是非,笔者因无根据,不敢评断。
至此可以明白,为什么王韬在《瓮牖余谈》中,用的是“吴樵珊”,直呼其名,而不是像对应雨耕(名龙田)等人那样,依例称字(吴澹人)。也可以明白,为什么王韬生前刊行的著作中,除了《瓮牖余谈》一例,都不见吴樵珊的身影。不独《弢园尺牍》、《海陬游冶录》、《漫游随录》、《淞隐漫录》等没有吴樵珊,王韬记申江旧闻的著作《瀛壖杂志》,也无此人。此书卷四收“专门名家之士”[38]男女数十人,而以诗人最多。供职墨海书馆的李善兰、张福僖、蒋敦复、管嗣复皆有传,即偶以诗鸣者亦有传,而独不载吴樵珊行迹。这都是由于二人曾经交恶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