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最近北美崛起的第十位缪斯”
1645年,当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全家搬到安多弗之后,她把自己移民北美后这十几年所写的诗稿装订成集献给父亲。这是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第一本诗集,诗歌形式规范、内容规矩,多与宗教主题相关。随着父亲和丈夫事业腾达,家境转好,她的诗歌创作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诗歌的共鸣。1647年,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姐夫约翰·伍德布里奇(John Woodbridge)带着一份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为家人手抄的诗稿回到了英国。1650年,在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不知情的情况下,姐夫把她的诗稿寄给了伦敦的一家出版商。《最近北美崛起的第十位缪斯》就成了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生前正式出版的唯一一部诗集。姐夫在诗集的前言中写道:“[这本诗集]是一位女人的作品,她很光荣,受人尊敬,她温文尔雅、举止大方,她学识出众、品格高贵,她虔诚敬神、谦逊待人,她性格诚挚、性情谦和,她勤奋持家、有条不紊,不仅如此,这些诗篇是她业余的收获,占用了她睡眠的时间或者是其他的休息时间。”[35]
《最近北美崛起的第十位缪斯》的第一部分包括《四种元素》《人的四种气质》《人生的四个阶段》和《四季》四首长诗所组成的一首四合一组诗(quaternion),内容涉及历史、哲学、解剖学、天文学、宇宙论、生理学和希腊玄学,而且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努力地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融入诗歌创作,既体现了诗人卓越的学识又创造了一些形象的比喻和动人的意象。[36]美中不足的是诗人似乎难以驾驭双行押韵的偶句韵式,显得有点机械。但是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富有创新精神,敢于表达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在全诗的第三部分《新旧英格兰的对话》(Dialogue between Old England and New)中,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将对话双方比喻成母亲英格兰与女儿新英格兰,描写了英国的政治动荡和内战,表达了女儿对故土的眷念之情,阐述了女儿对母亲的期盼和依恋之情。
英格兰:
噢,可怜可怜我吧! 这悲伤与烦恼, 201
我那被洗劫的城镇,被捣毁的房屋,
那四处哭泣的处女,被杀害的少年;
破产的贸易产业,短缺的粮食供应。
新英格兰:
亲爱的母亲,不要抱怨,擦干泪水,
荡去身上的尘土,振作起来,起来, 215您是养育我的母亲、我是您的骨肉,
您沮丧的心肠又将苏醒,喜出望外,
我同情您的沮丧,但即将看到希望,
看到您摆脱困境,前程充满了喜悦,
看到您的未来蒸蒸日上、阳光明媚, 220
尽管眼下人们还在四处流血、流泪。[37]
此外,诗集中的不少诗篇涉及清教主义文化背景下的女性社会地位问题,以及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作为一名女性诗人所面临的家庭与社会问题。从总体来看,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态度是模糊不清的。有时候,她态度坚定,措辞严厉,具有反叛精神;有时候,她又言辞温顺,显得温文尔雅。比如,在《序曲》(The Prologue)一诗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诗中人申斥那些认为女人不应该当诗人的人。
我要让吹毛求疵者感到难堪,
他们认为我的手只适合针线,
且将给诗人招来无端的非难,
他们对女性智慧无情地中伤; 30
即使证明实力,也无济于事,
他们说那不是抄袭就是偶然。[38]
紧接着,我们又看到诗中人似乎不得不接受妇女在社会中的次要地位。
希腊是希腊,女人就是女人,
男人有男人优势,永远胜出, 40
我们斗争既是徒劳也不公正;
女人知道男人能够做得最好。
一切卓越,都有你们的功劳,
虽然只承认我们一点点贡献。[39]
在这几行诗中,诗中人还是道出了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点淡淡讽刺。既然女人知道男人不可战胜,所以女性的任何“斗争”都将无济于事;既然女人知道“男人能够做得最好”,而且一切卓越的成就都有女性的功劳,那么如此卓越的男人怎么只看到女性的“一点点贡献”呢?难道男人卓越的气概只配得上女性这么“一点点贡献”?假如我们细细琢磨结尾一节,我们也许对诗人的讽刺意味及模糊的结论会有进一步的理解:
啊,你一根根直入云霄的羽根, 45
永远带着猎物,永远获得赞美;
假如您屈尊俯看我拙劣的诗行,
赐我百里香或荷兰芹而非月桂;
我这块低劣且未经提炼的矿石
使您耀眼的金子更加灿烂夺目。[40]
好一个“赐我百里香或荷兰芹而非月桂”!我们知道英国诗人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曾经写过一首题为“花园”(Garden)的诗歌。杨周翰先生是这么翻译开篇的两行诗的:“人们为赢得棕榈、橡叶或月桂/使自己陷入迷途,何等的无谓。”[41]古代西方,棕榈叶是对战功显赫者的奖赏,橡树叶是对公民伟绩的奖赏,而桂树叶是对诗歌成就的奖赏。[42]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在此不求月桂,只要百里香、荷兰芹。这可谓谦虚致极,既不失其在家庭中的贤妻良母形象,又迎合了殖民地清教社会男权中心的阅读情趣,体现了诗人充满幽默讽刺的诗歌创作风格和才能。然而,诗人这种谦虚忘我的幽默讽刺在最后两行诗歌中却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诗人这种谦虚忘我的精神来自她将自己的诗歌比作“低劣且未经提炼的矿石”,而将其他男性诗人的作品比作“耀眼的金子”。然而,没有矿石,哪来的金子,而金子的灿烂夺目离不开矿石的烘托,因此诗人似乎也在提醒读者不要一味追求男权的至尊,因为盲目的男权中心主义同样是没有意义的。安妮·布雷兹特里特这种谦虚的忘我精神中似乎也飘溢着一股淡淡的幽默讽刺的意味。
虽然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诗集《最近北美崛起的第十位缪斯》在伦敦受到了读者的喜爱,但是批评家们认为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最有价值的诗篇是在此后的20年间创作并收录在她去世6年之后出版的诗集《安妮·布雷兹特里特诗集》(Several Poems)里。《作者致她自己的书》(The Author to Her Book)是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去世前为自己的新版诗集所写的一首序诗。诗中人是一位诗人母亲,她的孩子就是她自己的诗集。她感到遗憾的是她还没来得及给孩子打扮好并教会她走路,孩子就被带到世人面前。
我无力的头脑生下难看的你;
出生后,你原本和我在一起,
后来给好心的糊涂朋友拿去,
把褴褛的你带出去给人家瞧,
让你犹豫、费劲地踏进印刷所—— 5
人人看得出,那儿没帮你改错。
见你回来,羞得我涨红了面庞——
怕白纸黑字的浑小鬼儿叫我娘。
我把你丢开,感到你不该出世——
依我看,你的模样真叫人烦腻; 10
可既是我的骨肉,只要能做到,
我的爱总会使你的瑕疵减少些。[43]
这首序诗最大的作用就是它以风趣诙谐的语气介绍了她的新作,因为较之刻板、正式并充满学术味的第1版《最近北美崛起的第十位缪斯》,这第2版诗集新增了许多描写诗人对丈夫、孩子、家庭与生活充满真诚热爱的诗歌,比如,《致我亲爱的丈夫》(To My Dear and Loving Husband)、《写在她的一个孩子出生之前》(Before the Birth of One of Her Children)、《家居被焚之后所作》(Some Verses upon the Burning of Our House)等。这些诗篇给整本诗集增添了不少对日常生活的形象描写,也给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诗歌创作注入了很多个人的、抒情的元素,使她的诗歌不仅具有深邃的思想而且充满了真情实感和内心焦虑。更加有趣的是诗人巧妙地运用女性的话语表达了超越女性话语限制的内容,达到了一种特殊的讽刺性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