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磷火与神明

陈默在尖锐的耳鸣声中醒来。视网膜上还残留着蓝光爆闪的残影,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上那纷乱的雪花。

他试着抬起手臂,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身体好像被压路机碾过,好像每块骨头都成了碎玻璃渣。

“他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陈默的眼球艰难的转动了一下。

昏暗的烛光里,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

女人约莫六十岁,一把灰白头发扎成了蓬松的马尾,左眼是浑浊的乳白色,右眼却闪着异常清亮的光,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子弹壳做成的项链。

“辐射病急性期过了,”女人用树皮般粗糙的手翻开陈默的眼睑,“但肌肉溶解还在持续。丫头,再拿两瓶生理盐水过来。”

陈默的视线越过女人的肩膀,看到低矮的混凝土天花板上垂挂着一根根发霉的管道。

原来这是个地下空间。空气中混杂着霉味、血腥味和某种草药苦涩的气息。

远处墙角边还躺着十几个人影,有人在小声呻吟,有人在摆弄着一副缺角的扑克牌。

“林...小雨...”陈默的声带干涩,像砂纸摩擦。

“你女朋友在隔壁隔间,”女人往他静脉里推入某种冰凉的液体,“她情况比你糟,读心者在高辐射环境下脑膜就像泡在沸水里…”

陈默试图撑起身子,却被一阵剧痛击倒。这时他才看清自己的手臂——皮肤上布满蛛网状的蓝色纹路,像是有人用荧光笔描摹了他的血管走向。

“别碰那些纹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端着铁盘走来,“王医生说那是辐射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男孩最多十五岁,右臂不正常地肿胀着,皮肤呈现出诡异的橙红色。

白发女人——王医生——哼了一声:“放屁。我治了四十年辐射病,没见过这种症状。”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问道,“小子,你昏迷时血液在黑暗中会发光,像萤火虫的肚子。那是什么能力?”

陈默的喉结滚动。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能力。

“弱化版生物荧光,”他哑着嗓子撒谎,“除了照明没什么用。”

王医生的独眼眯起来,显然不信,但也没有追问。她给陈默灌下一碗苦得让人作呕的汤药,然后转向了其他病人。

陈默趁机观察起这个简易避难所来:它是由某个地下车库改造而成,用铁架和塑料布隔出了医疗区、休息区和物资区。

墙上贴着泛黄的地图和手写的《防辐射守则》。最引人注目的是入口处的警示牌,上面画着无人机的简笔画,用红漆写着“看见就逃”。

“你们...是谁?”陈默看着那个送药的男孩。

“清河村的矿工,”男孩用肿胀的右手调整着输液管,“核爆时我们在矿井里干活。等爬出来...村子已经变成了玻璃坑…”

他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让他肿胀的胳膊渗出一丝黄色的脓液,“现在我们是'锈骨帮',因为王医生说辐射让我们的骨头在X光下像生锈的铁管。”

男孩叫小豆,能力是“物质密度感知”。他展示了如何用肿胀的右臂识别食物中的辐射污染——当手臂靠近污染源时,橙色会变成刺眼的红。

“其他人呢?“陈默问。

“瘸子李能预测三秒内的危险——虽然只能预测他自己的;阿灿可以让伤口不化脓,但是治不好伤口…”小豆掰着畸形的手指计数,“最有用的是老赵,不过他死了。”

陈默胸口发紧。这些人的能力如此微弱,在这弱肉强食的新世界简直像赤裸的婴儿。

“为什么救我们?”

小豆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王医生说你们是'干净的'。我们这种人...辐射病入骨,活不过两年。但你和姐姐...你们的基因并没有被破坏。”他忽然凑到陈默耳边,“而且村长看见你们被蓝孩子围着…”

陈默的血液瞬间冻结。蓝孩子?那些捧着大脑容器的金发女孩?

“什么蓝——”

“嘘!”

小豆突然捂住他的嘴。

整个避难所瞬间安静,连呻吟声都停止了。

陈默听见头顶地面传来有节奏的震动——某种重型机械撞击地面的声音。

寂静持续了长达十分钟,直到震动完全消失。

王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巡逻的'铁蜈蚣'走了。今天提前了半小时,而且它们调整了路线。”

小豆递给陈默一块镜片:“从后墙的裂缝能看到地面。”

陈默忍着剧痛爬过去,将镜片对准了那道缝隙。

外面的世界笼罩在诡异的黄昏中,远处地平线上,一座由废铁拼凑的巨型塔楼正喷出一阵阵绿色烟雾。

而近处,一个六条腿的机械怪物正在巡视,它像蜈蚣与坦克的杂交体,背部装载着多管火箭发射器。最恐怖的是它的“头”——那是一个透明舱室,里面灌满了淡蓝色的液体,液体中漂浮着一个人类大脑,大脑的神经束像线缆一样与机器相连。

“理想国的边境巡逻者,”小豆说,“听说它们把抓到的活人...拆开...有用的部分装进机器…”

陈默的胃里一阵翻涌。

他想起林小雨读到的记忆碎片——“不通过测试的人会被取出大脑”。

“为什么不逃?”

“能逃去哪?何况又活不了几年。”小豆展示了一下他肿胀的胳膊,“我们这种辐射病人在任何避难所里都是最低等。在这里...至少还能互相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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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陈默拖着身体爬到了隔壁隔间。

林小雨躺在一堆发霉的毯子下,脸色灰白得就像毛糙糙的旧报纸。她的太阳穴上贴着电极片,连接着一台改装过的心电监护仪。

“她需要稳定脑电波,”王医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陈默身后,手里拿着针筒,”读心者在昏迷中会无意识连接附近的思维...而这里的人...”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没几个是正常的。”

陈默轻轻握住林小雨冰凉的手。

她的指甲变成了淡蓝色,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陈默猜测这应该不是辐射病的症状。

“她昏迷中一直在说'门'和'眼睛',也许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王医生注射完药物,“明早村长要见你们。睡吧,年轻人,你的身体也需要休息。”

这一夜,陈默在噩梦中沉浮。他梦见自己站在南极黑色漩涡前,漩涡里浮出无数个林小雨的克隆体,每个都捧着不同颜色的大脑。当他回头,却发现真正的林小雨正被蓝光丝线分解,就像被拆散的毛线玩偶…

“不!”他尖叫着醒来,发现小豆正在摇他。

“村长来了,”男孩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带上你女朋友,参加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就在避难所中央的空地上,二十多个幸存者围成了一圈。

他们大多有辐射病特征——皮肤溃烂、肢体畸形或毛发脱落。

中央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左腿是锈迹斑斑的义肢,右眼空洞,戴着一个古董单镜片。

“我是马援朝,”他的声音像砂石在铁皮上摩擦,”前核电站工程师,现锈骨帮村长。”他举起一个扭曲的金属物体,“今早巡逻队在东南方三公里处发现了无人机残骸。谁干的?”

人群骚动起来。

陈默抱着仍在昏迷的林小雨,心跳加速。残骸上的“理想国”三个字在烛光中泛着冷光。

“我见过这种无人机,“瘸子李拄着拐杖站出来,“它们用热成像搜捕活人,发现目标就呼叫铁蜈蚣。”

马援朝将残骸转向陈默:“王医生说你们昏迷处周围有高频能量残留。能解释一下吗?”

陈默的蓝血纹路开始隐隐发烫。他可以选择继续撒谎,但这些人救了他们。

“我们好像被某种...蓝光保护了,”他小心的选择词汇,“就像…神明一样…”

“神明?”

独眼村长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铰链:“小子,你知道锈骨帮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他掀开军装下摆,露出腰侧一个狰狞的伤疤——伤疤中心嵌着一块发蓝的晶体碎片。

他示意小豆拿过来一个生锈的铁盒。盒里是一堆蓝色的晶体碎片,就像打碎的汽车后视镜。

“一个月前,”村长将晶体举到了烛光前,“有一颗陨石坠落在清河村后山。我们去查看时,陨坑里什么都没有。但是离陨坑不远的地方却出现了一条隧洞,隧洞的墙壁呈现淡蓝色,当我们试图进入时,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由蓝光构成的人形轮廓,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洞口…”

“蓝光人影?”陈默一愣,他本以为只有自己能看到那个蓝光人影。

大家都默默的听着,连呼吸声都被压抑了许多。

“很多人以为那是神明,尤其是村里的那些老太太。但是作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我知道那不是!于是,我们从旁边打通了一条新隧洞,绕过了那个蓝光…”

“洞里到处都是这种蓝色碎片,好像摔碎的酒瓶,但是手机、手表却都没了信号…”

“村里的人,都跑了进来,想要一看究竟,后来就发生了核爆,我们侥幸活了下来…”

陈默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忽然,会议被林小雨的尖叫打断。

她突然在陈默怀中剧烈抽搐,淡蓝色液体从鼻孔和耳道中流出。

王医生冲过来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但林小雨的眼睛仍然大睁着,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理想国...信号...”她的声音变成多重回声,像几十个人在同时说话,“他们...在...培养...蓝孩子...”

这句话耗尽了她全部力气,说完又瘫软下去,但陈默注意到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在地面划动——那是一个完美的正六边形符号。

马援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下令加强警戒,分配武器,并派瘸子李去检查所有通风口。陈默被安排和小豆一起整理物资,为可能的转移做准备。

“村长为什么这么紧张?”陈默小声问道。

小豆的橙红色手臂微微发亮:“因为上次林姐姐这样说完...当晚铁蜈蚣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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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陈默加入了外出小队。

马援朝需要更多药品,而锈骨帮中相对健康的人都要参与搜索。他们穿过地下管网,从一处坍塌的超市地下室钻出了地面。

外面的世界比陈默想象的更糟。

天空是病态的橘红色,云层像凝固的血浆。曾经的城市现在如同巨人的垃圾场,扭曲的钢筋从混凝土中刺出,像死不瞑目的尸骨。最诡异的是远处得一片天空像被撕开了一块,里面闪耀着极光。

“空间裂缝,”小队领队阿灿解释,他是个沉默的壮汉,能力是“伤口无菌化”,“蓝光事件后,这种地方越来越多。”

他们谨慎地移动,避开开阔地带。陈默的蓝血纹路在接近某个区域时会隐隐作痛,仿佛在警告危险。

两小时后,他们找到一家坍塌的药店。大部分药品已经被洗劫,但阿灿知道抗生素通常藏在特殊保险柜里。

就在他们撬开保险柜时,小豆的橙色手臂突然变成了刺眼的猩红。

“无人机!”他尖叫起来。

所有人瞬间扑向最近的掩体。

陈默从货架缝隙看到天空中的黑点——那东西像一只金属蜻蜓,四对旋翼发出高频蜂鸣。它悬停在药店上空,底部传感器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别动,”阿灿用口型说,“它看不见静止目标。”

陈默屏住呼吸。

无人机缓缓下降,某种扫描光束从摄像头中射出。当光束扫过陈默所在的角落时,他的蓝血突然不受控制地发光,如同电路板般亮起。

无人机立即发出尖锐的警报,机枪瞬间从腹部弹出。

“跑!”

阿灿推了陈默一把,自己却暴露在火力之下。

第一轮射击就将他拦腰打断,内脏和鲜血瞬间喷溅在货架上。

其他人四散奔逃,但无人机以惊人的效率逐个锁定。一个女人的头在陈默眼前爆开,瘸子李被子弹钉在墙上,小豆的橙色手臂被齐肩打断。

陈默拖着受伤的腿躲到冷藏柜后。他的蓝血沸腾般灼痛,视野边缘开始出现蓝色光晕,意识开始模糊。当无人机击穿金属柜门的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他看见子弹旋转着飞来,看见自己抬起的手掌渗出蓝光,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再次在虚空中浮现…

蓝光人影只是简单地“看”了无人机一眼,无人机就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易拉罐,瞬间就坍缩成了一堆金属球。

无人机的残骸落地时,陈默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候选者0000000001,确认。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幸存者的呻吟和远处铁蜈蚣赶来的震动声。

“你看到了吗?”

小豆蜷缩在血泊中,兴奋的问道。他的断臂处没有流血,而是布满了蓝色的结晶,“那个蓝人...神明救了我们...”

陈默无法回答。他捡起无人机残骸,上面“理想国”三个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第七培育中心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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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是一场噩梦。

出发时的六人只有陈默和小豆生还。

当他们拖着药品和无人机残骸爬回避难所入口时,马援朝的脸色让陈默感觉——有更坏的情况发生了。

“林小雨又说梦话了?”他哑声问。

村长摇了摇头,而是举起那个蓝色晶体盒子。

所有的晶体一起闪烁着,在空中投影出一张三维的、纵横交错的线,在这些线的内部,有一个红点在快速的闪烁。

“村长,这是什么意思?”

陈默不明所以。

“我们的位置,”马援朝的声音有些迟缓,“应该是暴露了...”

当晚,避难所进入了最高警戒。所有能拿武器的人都守在通风口,孩子们被藏在最深的储物间。陈默坐在昏迷的林小雨身边,注意到她的蓝指甲正在生长,变得像某种晶体。

午夜时分,第一声爆炸撼动了地基。

陈默冲进主厅时,看到通风管崩裂,金属碎片如刀雨般四射。王医生的肩膀被一片锯齿状铁皮贯穿,但她仍试图用身体护住几个孩子。马援朝用改装步枪向管道内射击,吼叫着什么。

然而,并没什么用。

通风口很快炸裂,三台球型无人机晃晃悠悠的闯了进来。它们表面布满了传感器和枪管,比白天的无人机型号更先进。

然后是疯狂的扫射。

第一轮扫射击穿了五名幸存者,鲜血泼在墙上,冰冷的就像抽象画。

陈默头脑发热,蓝血纹路如霓虹灯般暴亮。

他扑向马援朝,拉着他滚到了掩体后面。

他感到左肩一阵灼痛——子弹擦过,蓝血滴落在地面竟腐蚀出一个小洞。

“他不是来救我们的!”马援朝在爆炸声中咆哮,指向天花板。

陈默抬头看去,不知何时蓝光人影已经悬浮在那里,但这次他没有干预,只是静静“观察”。

更恐怖的是蓝光人影周围浮现出众多金发女孩的投影,她们捧着透明容器,容器里的大脑亮的如同灯泡,似乎正飞快的进行着运算。

“我就知道他不是神明,他是杀戮机器...”

马援朝忿忿的咆哮着,他塞给陈默一把手枪和那个晶体盒子,“带着林小雨和王医生从备用通道走!通道尽头有轨道车,能通到'坟场'!”

“那你——”

“锈骨帮的职责就是生锈!”村长大笑,扯开军装露出绑在身上的炸药,“记住,小子,如果见到那家伙的本体...”

轰隆一声爆炸,淹没了村长的后半句话。

陈默在瓦砾中爬回了医疗隔间,发现王医生已经用最后力气将林小雨绑在担架上。

她嘴唇蠕动着,陈默俯身才勉强听清:

“她不是...在接收信号...她...就是信号塔...”

陈默脑袋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背起林小雨,拖着王医生就钻入了备用通道。

身后传来第三轮爆炸和马援朝最后的怒吼。

当通道在他们身后坍塌时,陈默仿佛看到蓝光人影转向了自己,再次做出了个那个奇怪的手势——左手拇指与小指相触,其余三指伸直。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林小雨的蓝指甲在隧洞中发出点点微光,像引路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