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星河山脉的晨雾还未散去,像一层轻纱笼罩着杂役院的青瓦屋顶。杨夕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心——那里藏着她最大的秘密。
多年前的清晨,杨夕被派来后山采集“无根水“,说是炼丹房最近在改良筑基丹的配方。
“小心石阶!“前面带队的李师兄突然喊了一声。杨夕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右侧倾倒。背篓里的玉瓶叮当作响,她本能地抓住岩壁上的藤蔓,掌心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得生疼。
待到队伍走远,杨夕才摊开手掌。借着稀薄的晨光,她看见掌心沾着一片青玉碎片,边缘处泛着极淡的蓝光。那光芒像夏夜的萤火,转瞬即逝。
“杨师妹!磨蹭什么?“远处传来催促。
“来了!“她匆忙将碎片塞进腰带夹层,指尖残留的凉意却挥之不去。当晚浣衣时,她发现碎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手心多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点,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仿佛它原本就该在那里。直到她有一次打坐入定,冲击功法准备进阶,却险些走火入魔,手心不小心沾染上了自己的心头血,它才显露真形——是一枚青色的玉简。
玉简里并未像话本里一样给她带来惊天动地的奇遇,既没有特殊功法,也没有什么秘闻真相,只有些零散的游记和修行感悟,看起来像是某个云游修士的遗物。
杨夕轻轻将神识探入,熟悉的文字便浮现在脑海中:
【天启六十二年春,途经青州,见牧童以柳笛引群羊,音律婉转处,羊群莫不听从。驻足三日,忽悟音律御兽之理,创《柳笛引》小术...】
这样平淡如水的记录,却让杨夕读得如痴如醉。简中记载的修真界与星河派如此不同——没有繁琐的戒律,没有森严的等级,修士们可以自由地云游四方,从市井百态中感悟大道。那位不知名的修士在游记中写道:“大道至简,存乎万物“,这话让杨夕回味了整整一个月。
“啾啾——“窗棂上传来熟悉的轻响,将杨夕的思绪拉回现实。一只灰雀正在啄食她昨晚特意留下的粟米。这小家伙三年前就开始造访她的窗台,如今已经能认得她的气息。
杨夕轻轻推开窗,晨风裹挟着山间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早啊,小灰。“她撒了一把新米,看着灰雀灵巧地啄食。在玉简主人的游记里,修士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会为迷路的幼鹿引路,会给受伤的灵禽疗伤。而现在的星河派却将一切生灵分为“灵兽“与“凡物“,弟子们见到没有灵力的动物,不是驱赶就是捕杀。
小灰虽非灵兽,但就像玉简说的那样,它也极有灵性,投桃报李的做了杨夕的哨兵。
杨夕掐了个法诀,尝试操控窗台上凝结的晨露。《太虚凝露诀》是星河派传授的基础法术,但她按照玉简中描述的方法稍加改良。三滴水珠颤巍巍地悬停在空中,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这是玉简中提到的最基础的水灵阵型。虽然只维持了三次呼吸就坠落在地,但比起完全按照门派所教的方法,效果已经好了不少。
“第三百二十二次...“杨夕在床头的木板上划下新的刻痕。这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类似的刻痕,记录着她每一次的尝试与进步。
“铛——铛——“
浑厚的晨钟声响彻山谷,惊起一群栖鸟。杨夕连忙收起玉简,从床底拖出那个掉漆的木盆。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寒颤。铜镜中映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细长的眼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还有总是紧抿着的嘴唇。这样的相貌在星河派再好不过,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杂役服是粗麻织就的青色短打,已经洗得发白。杨夕特意保留着手肘处磨破的补丁——针脚粗糙地缝着一块深色粗布。在星河派,一个连衣服都置办不起的杂役,就像山道上的石子般不起眼。
“杨丫头!死哪去了?三号药圃的灵草该浇水了!“
管事的吼声从院外传来,杨夕小跑着出门,低头应道:“是,师兄。这就去。“
她刻意让声音显得足够恭敬,又不会太过刻意。这种拿捏得当的回应,是她做了多年杂役练就的本事。管事师兄果然看都没多看她一眼,转身就去训斥其他杂役了。
三号药圃位于主峰背阴处,终年潮湿。杨夕扛着木桶从山溪打水,一趟趟地浇灌着那些叶片肥厚的灵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却恍若未觉,思绪又飘到了玉简中的记载。
那位云游修士在《南荒药记》中写道:“灵草生于野,得天地灵气而长,四时有序,枯荣有时。“而现在星河派的药圃里,灵草被阵法催熟,一个月就能收获一茬。那些叶片虽然肥厚,却少了玉简中描述的“天然灵韵“。
“丫头,发什么呆呢?“
苍老的声音吓得杨夕一哆嗦,水桶差点脱手。老周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这位在药圃干了八十年的老杂役,走路从来不带声响,总像鬼魅般突然出现。
“周爷爷...“杨夕拍拍胸口,“您要的月影草,我昨天就采好放在老地方了。“
老周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熟练地帮她整理着灵草的根系:“听说天璇峰又要炼制筑基丹了,这次要的量比往常多三成。“
杨夕的手微微一顿。玉简《修行杂感》篇中提到过,上古修士筑基都是靠自身感悟天地,哪有什么固定丹药?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只是继续低头浇水。
“怎么?你也想试试那筑基丹?“老周眯起昏花的老眼,目光却出奇地锐利。
杨夕摇摇头:“我资质太差,怕是浪费丹药...“
“哼,算你聪明。“老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杨夕手中,“南边商队带的芝麻糖,可甜了。“
油纸包还带着老人的体温。杨夕小心地解开,香甜的气息立刻钻入鼻腔。她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她想起玉简中那个在酒楼听书的修士。简中描述的市井生活如此鲜活——说书人拍案惊堂,茶博士穿梭添水,修士与凡人同坐一室,其乐融融。而星河派的弟子却连山门都很少出,整日除了修炼就是完成宗门任务。
午时的钟声响起,杂役们有三刻钟的休息时间。杨夕躲到药圃角落的老槐树下,她四周看了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见四周无人,她将神识探入掌心,找到最喜欢的那篇游记,又一次沉浸其中:
【游至南荒,见老农以日月星辰定时,以草木枯荣辨气,虽无修为,却暗合天道。吾辈修士,终日困守洞府,闭门造车,岂不可笑?若不能以天地为师,纵有千年修为,也不过是井底之蛙...】
“杨师妹?“林师姐的声音突然从远方传来,“你在哪里?“
杨夕被惊动,“师姐,我在这!“边说边往前迎去。
“今日轮到你了,酉时前把天璇峰缺的的月影草送去,就可以休息了。”林师姐边说边将手里手里捧着的两个馒头递给杨夕:“给你留的。刘婶特意多蒸的。“
“好的。”杨夕接过馒头,突然注意到林师姐手腕上系着条红绳——那是赵明诚最近要求所有弟子佩戴的“虔信绳“。
“师姐也戴这个了?“
林师姐撇撇嘴:“不戴能行吗?赵师兄昨儿个查岗,没戴的都罚去挖矿了。“她凑近杨夕耳边,“听说...后山的李师兄因为不肯戴,被关进思过崖了。“
杨夕心头一紧。她腕上的红绳是假的——用普通丝线仿制的,里面其实藏着张“静心符“,是从玉简中学来的小把戏。
傍晚送药归来,杨夕又一次借着提高自身修为的名义去了藏经阁,杨夕能看的东西其实不多,哪怕大半做杂役得来的贡献点都花在了这里,但低等杂役的权限就只有第一层,她这一次像往常一样拿了好几种类型的书籍,趁没有人注意,将《星河派志》也一并带上,她并没有选择复刻一份带走,一方面是因为贡献点所剩不多,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藏经阁内看的话不用再次给管事记录自己所翻越过的典籍。杨夕在角落的座位上静静的翻阅,据记载,星河派创立于三百年前,开派祖师“星河子“得“玄天神尊“梦中传授道法,遂创立此派。
这让她十分困惑——玉简中说修真应该“师法自然“,并未有“神授“之说?而且三百年前...杨夕突然意识到,这时间与玉简最后记载的年代相差了近千年。也就是说,玉简主人生活的时代,星河派都还不存在。
令她心惊的是,派志附录的“异端录“中赫然列着“自然道“三字,旁边朱笔批注:邪说,禁。
回去后,杨夕煮开老周给的野菊花。热气在油灯下形成奇特的图案,像山峦,又像海浪。这让她想起玉简中那位“观云悟道“的修士,他能在云卷云舒间看出剑法轨迹。
“三万六千里...“杨夕轻抚玉简,想起其中记载的最远一处游记——南海之滨的渔村。那位修士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年,每天与渔民同船出海,观潮汐悟道法。简中写道:“渔家少女不识字,却识得海鸟飞行的轨迹;老渔夫没修为,却能预判风暴来临。此般智慧,岂在道法之下?“
墙上的花影随着蒸汽微微晃动,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箭头,指向南方。杨夕突然想:按照星河派的修炼方法她天资不足,始终进展缓慢,大道难成,但按照玉简的方法,她却能明显感受到她自身修为的提升,她是否并不适合星河派的修炼功法,她是否该外出游历,向玉简中记载的那样,体悟世间百态?但玉简的修炼方式她闻所未闻,门派更是视这种修炼方式为邪说,这条道路她是否能走的通呢?
杨夕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在现在的修真界,没有门派庇护的散修寸步难行。但玉简中的世界实在太...
“啪!“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打断了她的思绪。杨夕摇摇头,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她不过是个小小杂役,连筑基都做不到,哪有资格云游四方?
但当她吹灭油灯躺下时,那个念头却像种子一样,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
窗外,星河横贯夜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天地之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