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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骰子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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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城市的神经线条在凌晨两点被时间缓慢拽松,一切声音仿佛都沉入沥青下的骨灰盒里。
新都,东城区,一栋老旧居民楼顶层,一扇开了一半的窗户吱呀作响,像是风在悄悄拉开什么隐秘帷幕。
黎川坐在窗边,四楼不高也不低,刚好能看到对街便利店的灯牌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他面前那杯白开水已经凉透,杯底一圈水渍在木桌上晕开,像一枚无声的靶心。
他没穿上衣,身体瘦削却结实,背脊斜靠在椅背上,双眼半眯,像是闭目休息,又像是在等什么。
夜里他常这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个被遗忘在城市角落的雕像。
门外传来几声猫叫,远远的。楼下烧烤摊最后一批食客刚刚散去,铁签子被收进筐里,铁盆碰撞声清脆。
黎川左手在膝上轻轻点着什么,看似无意义,实则规律明确——三下停顿,两下回击,仿佛某种节奏记忆。
他在回忆,或者说——他在倒数。
就在这时,老式手机响了。
不是他平常用的那部智能手机,而是抽屉里压着那部早已断网的黑色摩托罗拉翻盖机。
屏幕没有号码,只有“UNKNOWN”。
铃声也不是系统音,而是一段模糊、沙哑的口哨声,像是从收音机里飘出来的上世纪老电影主题曲。
黎川皱了皱眉。
他没动。
手机一直响,仿佛某种固执的坚持,像是冥界有人在隔岸叫他的名字。
终于,黎川伸手,接起。
对面先是一阵低沉电流的杂音,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极轻,却冷得像冰渣子塞进耳膜。
“他已经死了……但尸体不会被找到。”
黎川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那天的雪吗?”那声音又问。
然后,啪的一声,电话挂断。
整个房间,静得像是所有空气都凝固在原地。
黎川缓缓放下手机,低头望向桌上的文件夹。
上面用黑笔写着四个字:
【雪天婴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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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站起身,胸前肌肉线条在昏黄灯光下投出斑驳影子。
他走到墙角,拉开铁皮柜门,从最底层拿出一个老式的牛皮卷宗袋,里面夹着数份陈年旧案材料。
最上面那份,是他五年前封存的案件记录——“2015年江阳区·雪天婴尸案”。
他将档案整齐叠好,装入包中,随后从抽屉里取出那台早已贴满胶带的老笔记本电脑,打开自带的解密程序,把刚才来电的信号码输入。
屏幕上快速跳出一段定位数据:
【信号来源定位:江阳区·四季路12号】
黎川盯着屏幕,目光逐渐凝重。
四季路12号,那是“雪天婴尸案”的原始案发地,一栋早就被政府列入危楼名单、无人居住的三层旧楼。
那个案子,在当时因“证据缺失”与“尸体保存状态异常”被迫结案。而他,是当时最强烈反对“草率结案”的那个人。
但没人听。
他默默合上电脑,将那部旧手机连同电池拔出,放入一个金属屏蔽盒中,锁好。
他穿上一件灰色连帽风衣,带上那把折叠甩棍和一枚隐藏微型录音笔。
出门前,他最后扫了一眼墙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泛黄,三人站在警局大门前,中间是他,左边是韩峰,右边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女警,眼神坚定如刀。
黎川喃喃:“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他关上门,走进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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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都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只有不肯熄灭的灯。
街道两边仍有广告屏滚动播放促销视频,出租车疾驰而过,留下热气和机油味混合的尾气。
黎川驱车前往江阳区,一路绕过主干道,从小巷进入东侧防护区。
四季路十二号,孤零零立在巷尾。
那是一栋砖红色老楼,外墙早已斑驳,阳台铁栏锈迹斑斑,门上贴着数张撕裂的“封楼通知”。
他将车停在不远处的路灯阴影中,从后备箱取出手电筒与线控红外摄像头,别在胸口。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听到脚下有轻微碎裂声——是一只破裂的玻璃瓶,被踩成数片。
黎川弯腰,将其中一片拾起,仔细查看。
是药瓶残片,标签上隐约可见“镇静剂”三个字。
他把碎片用密封袋装起,装入口袋。
楼道里黑漆漆的,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变与某种淡淡的铁锈味,那种味道——他太熟悉。
是血。
他推开一楼大门,厚重的木板在夜色中发出难听的哀鸣。
昏黄的手电光在灰尘中拉出长长的光柱,落在房间中央。
他顿住。
地板上,有一道斜斜拖拽过的痕迹,像是沉重物体被人强行拉动后的摩擦印。
黎川缓缓走近,跪下查看,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尚未干透的痕迹——颜色深暗,触感粘稠。
他立刻抽出一张测试卡,在其上滴上反应液。
卡纸变红。
是血。
而且……是新血。
他缓缓站起,扫视四周。家具破损,墙皮脱落,但他发现——这间屋子其他地方满是灰尘,只有地板中间一米见方的区域被擦得一尘不染。
像是有人清理过——不,是在“舞台布置”。
这不是普通的作案现场。
这是有人,特意“让他看到的”现场。
那道声线再次在他耳边回响:
“他已经死了……但尸体不会被找到。”
黎川缓缓环视四周,眼神越来越冷。
他知道,这个案子,不是要他“破案”。
是要他“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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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来了?”
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沙哑、迟缓,像是泡过铁锈水的铜铃声。
黎川转头。
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二楼楼梯转角,半个身子藏在黑暗中。
“老李。”黎川微微点头。
“你还记得我啊。”老李慢慢走下来,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像在考量脚下是不是还坚固。
黎川没说话,只是让开了一步。
老李来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血迹,又抬头望望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还在查那起案子?”
“你说哪起?”
“还能是哪起?这房子隔几年就出点怪事。上次你们警察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头发还比现在多。”老李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黄牙。
黎川没有接这句玩笑。
“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有。”老李点头,很认真地说,“昨晚十一点多,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进来了。”
“长相?”
“高个,背个包,帽子压得很低。我看不清脸。但声音……特别奇怪。”
“怎么奇怪?”
“他说话像嗓子卡着什么东西,带点金属回音。你知道吗?就像……”他顿了一下,“像那个什么……放电影前那些配音怪物。”
黎川眼神微动:“他说了什么?”
老李望着他,神色忽然有点复杂。
“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低声说,“他说:‘骰子已经落下,雪不会停。’”
黎川瞳孔收紧。
那句“雪不会停”,是十年前,死者母亲在临终前的遗言——案件资料里未曾公开,警方当时甚至把那句话列为“精神错乱语”,只收录在非正式附注中。
“你确定他说的是这句话?”
“我一个老骨头骗你做什么。”老李撇撇嘴。
“他多久离开的?”
“大概二十分钟后。他从前门走的,背对着我,我没追出去。”
黎川陷入短暂沉思。
他拿出手电,照向二楼过道。墙面斑驳,但地上确实有几处模糊鞋印,其中一组鞋印格外深重,属于体重不轻者。其前脚掌方向略微外展,显示此人脚步沉稳、走路方式习惯性内旋——符合老李描述。
黎川顺着鞋印走到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门虚掩。
他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已然废弃,唯独角落处有一块区域略显整洁,地面上放着一枚物体。
他走近一看——是一颗骰子。
六面体,象牙色,边角磨损,透着微微发黄的老化感。六个点红得异常鲜明,几乎像是被血染过。
他取出手套,小心拾起。
骰子的一侧粘附着一点干涸但尚未完全变色的血痕,附着在角上——如果不是刻意检查,极难发现。
黎川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十年前那案子,警方在婴儿遗体旁也曾发现一枚极为相似的骰子,唯一不同之处是:那一枚是“五点”。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组骰子,或者说——一组故事道具。
他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那份旧案复印档案,翻至案发现场照片页,果然,那颗骰子在地面躺着,面朝上的点数为“五”。
而这一次,是“六”。
他望着那枚骰子,喃喃自语:“他在继续写……”
“什么?”
老李站在门口,有点不安地问。
黎川没有回答,而是取出随身数码记录仪,打开录音功能。
“2025年4月7日,凌晨3点整,我在四季路十二号二楼西侧房间,发现一枚与2015年婴尸案完全一致的骰子,面朝‘六’,带新鲜血迹,旁边无明显打斗痕迹,现场清理痕迹显著。”
“初步推断:案件为旧案复刻系列延续,非简单模仿。目标可能为我本人或案件原卷宗资料。”
他关闭录音,看向窗外。
天边有一颗星,在乌云翻涌中忽明忽暗,像是也在试图窥视这场即将重启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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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黎川收起骰子的瞬间,口袋里的主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很短,但每个字都像是从他记忆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
【骰子已落,你还记得那天的雪吗?】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顿了顿,呼吸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沉重。
这不是巧合。
这句话,正是十年前婴尸案中,死者母亲在警方未公开遗书中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用红笔写在病房墙角的纸巾上,只有黎川与法医一同见过。
他当时选择不录入档案系统,因为那句话“没有价值”。
现在,它被发回来了,发到他的手机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屋内——除了老李外,没人。
老李正背着身,用拐杖轻敲楼道墙壁,像是习惯性清点那块被水泡塌的墙皮有没有继续掉落。
黎川没有问他。他知道——老李,不可能知道这句话。
他翻开手机,点击短信源头的详细信息。
号码是海外IP段,显示的服务器位置在冰岛,但跟踪路径却断在国内某一节点,意味着这条短信可能从Q网上的临时跳板平台发出。
他尝试回信息,但页面提示:对方账户已注销。
他正打算将数据导出,屋内突然响起一阵“嗞——”的电子音。
黎川猛地转身,发现角落那台早已断电的监控录播设备——亮了。
红灯闪烁,屏幕黑底,一串模糊像素开始缓慢浮现。
最开始是一片黑,随后,画面中浮现出黎川的背影——站在二楼门口,拿着骰子、低头沉思。
时间戳:2025年4月7日 02:59:46
黎川愣住。
那是刚刚两分钟前的画面。
“这不可能。”他咬牙,走过去,拔掉摄像头的主电源,再按复位。
设备却没有断电。
他低头检查——插头处赫然连着一枚外部移动电源,是那种特制“高能备用供电装置”,仅在军事或情报单位中使用。
黎川这才意识到:这设备不是“偶然留存”,是有人预先安装,蓄意拍摄的。
他伸手去取硬盘,手刚触碰,就听到背后一声脆响。
他转身,老李手里拄杖微抖:“那东西……我昨天看他摆的。”
“你确定?”
“我亲眼看到,他把一个黑盒放在角落,还用一块破布盖住,说是‘供电备件’。”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他动完后就直接下楼离开,我一直在阳台躲着。”
黎川将录像设备整个拆下,小心包入证物袋。
他低声说:“这不是凶案现场,这是监控房。”
老李惊讶地看着他:“那你说……是谁在看我们?”
黎川没有回答。他想起那句短信:骰子已落,你还记得那天的雪吗?
这像不像一句“提醒”?
更像是一句“台词”。
他看向天花板的阴影处,心头缓缓升起一个令他背脊发冷的念头——
这起案子不是在发生。
而是在重演。
而他——不是旁观者。
是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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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将拆下的录像设备包好,走出老宅前厅。
夜风掠过他身侧,像某个在暗中注视他很久的人,终于吹了他一口气。
他回头,看着四季路十二号那栋早该拆掉的老楼。
三楼有扇窗户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躲在窗帘后看他。
他没去确认,只是默默上车,启动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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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一刻,黎川回到自己家。
他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将证物整齐放在桌上。他拉开一层层抽屉,从最底层取出一只木质小箱,里面是他私藏的——“婴尸案原始卷宗副本”。
警方正式档案早已封存,但黎川凭借当年案发一线身份,保存了一套非官方纪要,包括大量被“筛除”的材料。
他摊开卷宗,逐页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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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婴儿遗体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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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死者母亲自缢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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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苏婉心理评估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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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一段被忽略的走访记录——“邻居孩子曾听见持续哭声至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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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是谁?
黎川写下几个字:“是否仍在?”
他翻到第22页,眼神骤然一凝。
那是一段录音记录:“未归档原始对话·编号LC·Z5”。
黎川取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点击播放。
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明白。”
对面,是一段模糊、沙哑的童音:“雪……一直下。然后……有人拉我,说不能哭,说……这不是第一次了。”
黎川停住,回放一遍又一遍。
他完全没有这段对话的记忆。
但这是他的声音,录音室背景是警局六号审讯室,时间标签清晰。
他轻声道:“我……问过谁?”
他记得当时案件证人全是成年人,这段审讯,根本不在公开资料中。
电脑“滴”一声,弹出文件校验信息。
【来源不明音频,导入路径:重构信封/剧本标签#00】
他皱眉,起身走向门口信箱。
果然,最上层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干净整齐,无寄件人,封口处贴着黑色标记:#00
他拿回房间,小心拆开,里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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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他当年穿警服时的黑白监控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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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纸质文字:
【你也演过。只是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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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干电池,型号为T9——正是他刚从案发地拔下来的录播设备所需电池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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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头皮一阵发麻。
他突然站起,望向镜子中的自己——他脸色苍白,眼神僵冷。
“我当年……做过什么?”
电话响起,是苏婉。
“出事了。”她声音干涩,“林雪在论坛上发现一个新帖,匿名发布——‘下一位观察者已确认。剧本开始倒数。’”
“观察者是谁?”
苏婉声音更低:“帖子配图是你。十年前你站在案发现场的照片。”
黎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
“原来从头到尾,我就没离开过舞台。”
他望向窗外,那颗先前闪烁的星星已经看不见了。
天空沉了下去。
只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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