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的宫殿依山而建。巨木支撑起的楼台隐入苍翠树荫之中。建筑顶的正脊两端勾勒着玄鸟与蛇的图腾,斗角飞檐如仙鹤展翅。
文种和范蠡两人一路攀行,来到越王的大殿内。
越王允常端正地坐在高大的王座上。他长发花白,眼皮低垂,但目光深邃。面盘宽阔,只是满脸皱纹。耸立的发冠上束着一枚刻有凤鸟的青铜发箍,身着大红色布袍。曳庸和大将石买立在殿堂。曳庸圆眼薄唇,儒雅斯文,穿着蓝色长袍,腰间挂着虎头玉佩。石买面相坚硬狰狞,身着蓝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剑。接待两位楚国来客本不需要大将军在场,因允常听说他们是楚国宛县来的,其中一人精通兵甲之事,故而让石买也一起见见。
允常目光如炬地打量着文种和范蠡。他二人身着灰色长袍,打扮中规中矩,看起来并无奇特之处。尤其是范蠡,总感觉他有些轻佻。
范蠡敏感地察觉到允常的些许怠慢,而他身边的大将军更无礼,正用鄙夷和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文种按照礼数叩拜越王:“文种拜见越王!愿大王福寿恒昌,国运永祚。”
范蠡直直地站着,并不叩拜。文种见状,小声催促范蠡,但他听而不闻,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他才行礼。对范蠡来说,给一个蔑视自己的人行大礼是一种侮辱。
允常气息深沉,言语缓慢地说:“免礼。曳庸大夫已经说明,两位从楚国远道而来,有意投奔我这蕞尔小国,本王深表感激。”
“大王,初次见面,还请容我先将薄礼奉上,以表敬意。”文种诚挚说道。
允常点点头:“有劳曳庸大夫。”
允常接过曳庸递过来的一件件礼物:琉璃釉盘蛇玲珑球、髹漆合锦玄鸟珠宝盒、人像青铜镜等等,他只是粗粗看过,随意地放在一边。
文种揣摩着允常的心思。他挑选的这些礼物谈不上贵重,但形制和技艺都是上乘。允常这种态度,绝不是因为礼物不讨喜,多半是由于吴国的缘故。
允常说:“本王不好雅物,恐怕要辜负这些礼物了。本王十分感谢两位的造访。今晚设宴,好好款待两位远客,请石买和曳庸大夫同席相陪。”
文种道:“这些礼物与越国秀美的山河相比,实乃俗物。文种不才,唯有竭尽所能表达诚意而已。”
允常点点头,问:“楚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文种恭敬地回答:“回大王,楚国乃是水乡泽国,得益于数代先王的努力,现在是一个强于耕战、百工兴旺且精通礼治的国家了。”
“既然如此,两位为何要离开楚国?”允常此问正是文种期待的。
“种与蠡夜观天象,见东南方有霸兆,又听闻越王您爱惜人才,英雄不问出处,便决意来越国。愿做肱股之臣,助您争霸诸侯。”
允常心里虽然高兴,仍苦笑自谦:“小国、小国,谈何霸业?”
范蠡接起话题说:“越国虽小,然而民心淳朴,天地神秀,有未济之象。未济者,未渡河也。始而亨,英雄出,当以潜龙之姿刚健而行,不可自怨自艾消极沉沦也。”
允常心下一喜,他隐忍多年,正是保留潜龙之姿啊。只是难以做到“刚健”二字,于是他问范蠡:“越国人口稀薄,如何刚健而行?”
范蠡说:“文种善于填抚国家,管理百工,我呢,足智多谋,精通兵甲之事和进退之道。若我二人鼎力相助,大王何愁霸业不成?”
允常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范蠡,心想,这楚国年轻人口气不小,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允常转而看向文种:“那么,你说说看,治国的精要在何处?”
文种总结商周以来征伐成败的经验,说了两个字:爱民。
允常对这一回答不是很满意,追问说:“哪个大王不知道爱民?怎么个爱法,说详细些。”
文种答说:“利之无害,成之无败,生之无杀,与之无夺,乐之无苦,喜之无怒。”
允常皱眉:“什么文绉绉的,本王听不大懂。”
文种进一步解释说:“大王,爱民,就是让百姓得利、成事,保障他们的财产与生命安全,使他们享受生命的幸福和喜乐。”
允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文种又说:“越国人民山居,饱受咸潮之苦,种愿助大王省敛赋,劝农桑,饥馑在问,或水或塘,因熟积以备四方。”
允常动容,笃定说道:“文种,本王愿留你在越国做治国大夫,劝农桑兴百业。”
文种欣然受命:“多谢大王垂青,种当为越国鞠躬尽瘁。”
允常又看向范蠡:“范蠡,你在楚国做了些什么?”
范蠡气定神闲地说道:“蠡在宛县虽无头衔,所做的,乃是改变楚国的一件大事。”
“哦?愿闻其详。”允常淡淡地说,已对范蠡的轻狂有些不满。
范蠡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急着将铁胄的事情说一说:“起初,文种大人令我在兵库看守。我将兵器巧妙地陈列,可使件数一览无余,此为其一;我专研多日,做出了用工简省且结实耐用的铁胄,此为其二。”
范蠡的这些“大事”在允常看来都是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他想,这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既无治国经验,也没领过兵,如何用他还需斟酌。
允常打断了范蠡,说:“本王知道了。暂命你为特使,先去考察越地的水文地势以及风土人情。若你能对越国有所建树,再由本王定夺,如何?”
“什么特?什么使?”范蠡语气急躁而显得无礼。
文种已猜到范蠡对特使一职心有不甘,但两人初到越国,官衔强求不得,便示意范蠡领旨谢过。“为何还不叩谢大王赏识?”
范蠡无视文种几次递眼神,玩世不恭地笑着。
允常将范蠡的造次看在眼中,出于对文种的喜爱,又给了范蠡一次机会:“你笑什么?答得好,本王不怪你无礼。”
范蠡轻蔑地说:“没想到,大王也是个看轻布衣出身的人。”
允常眼睛睁圆:“一派胡言!我越国何曾有过这样的风气?”
大将石买见范蠡对越王无礼,喝斥道:“范蠡!你连君臣之礼都不懂吗?”接着谏言说:“大王,依臣之见,这个范蠡在楚国啥也不是,到越国还端起架子来了,分明是恃才傲物。他若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楚王怎么舍得放他出来?我们赶他走!”
范蠡抬眼看石买,清澈的眼眸不怒自威。石买一怔,随即下令:“放肆!给我拿下!”几名执戟甲士即刻冲进大殿,欲将范蠡制服。
允常见状,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文种急忙向允常和石买求情。“种请求大王和大将军恕罪,范蠡年少浅薄,切勿怪他。”
文种恨恨地看了范蠡一眼。
“不管你们信不信,除了我范蠡,无人能带领越国打胜仗。”范蠡的这句话让每个人都僵住了。尤其是曳庸,他捂着脸,小声嘀咕:“罪该万死,怎么会把他引荐给大王。”
“大王听听,这么说,我要把大将军让给他做了?”石买气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拔剑直指范蠡:“你胆敢如此造次,本将军这就让你尝尝越剑的滋味。”
眼看局面要失控了,允常阻止了石买:“大将军,且听听这年轻人怎么说。”他转向范蠡:“年轻人,你好轻狂。我越虽小,也不是由你儿戏的吧?”
范蠡果断地说:“我不是轻狂,而是清醒。恕我直言,吴国人的剑已经在你们头上了。”
文种喝斥说:“范少伯,不许胡言乱语!”
范蠡不管文种,接着说:“大王您应该明白,历来大国争霸,都会先解决周边的敌国之患,从而免除后顾之忧。吴王阖闾是一个野心家,他一定会走上争霸之路。敌强尔弱,杀将过来,如疾风扫落叶,而你们至今连逃命的方向都不知道在哪里。我本有良策可助越国化险为夷,既然你们不舍得那一官半职,我也懒得说了。”
石买冷笑三声,越王也是笑而不语。文种把范蠡拉到一旁,小声说:“越王怎么会放心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做将军?不要做非分之想。”
范蠡并不顺从,大声说:“文种兄,我们来越国,不就是为了出将入相吗?你何必躲躲藏藏的?”文种红了脸,一时语塞,只恨自己带了这么个疯子来。
“文种大夫,你让他说下去吧。”允常这一声大夫,让文种心里风平浪静了。看来允常并没动气,是个有气度的君王。
范蠡清了清嗓子,不急不徐地说:“楚国和吴国曾数次交战,每逢陆战,楚国必胜。每逢水战,吴国必胜。吴国舟师强大可见一斑。那吴国人征服了震泽,在湖上练兵,而贵国的祖先曾与水共生,是在毫无边际的海上来去如风的。你们越人天生就是一支神勇的水上之师啊!而你们却向吴国臣服。哎!大将军,我真替你惭愧。”范蠡又将话锋直指石买,让他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范蠡拱手环视众人,说:“多有得罪了,这就是我要说的。”
“范蠡,你的确很了解越国。然而国家大事,唯祀与戎,万万不可轻言战争。越国并非没有舟师,而是我们从来不把抗吴当成治军的策略,所以大将军也并非失职。若你不愿做特使,本王绝不勉强。你可以回到你的国家去,本王命人送你。”允常平静地说。
文种明白允常并没有做任何让步,但已足够体面。那位大将军虽然碍于允常的眼色不说话了,可眼神已经说明他想杀了范蠡。于是训斥范蠡:“还不叩谢大王,难道你想回楚国去?”
范蠡无可奈何地说:“算了。若有一天你们来求我,我范蠡当不计前嫌。告辞!”他转身离开大殿。
过了好一会儿,文种追了出来,一路无话,只是拉着长脸。范蠡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文种十分生气。不知不觉到了传舍,文种的表情还是阴冷得吓人。
范蠡辩解道:“文种兄,我的确是失礼了。允常让我去做什么特什么使,分明就是打发我的!我……”
文种叹息说:“范少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真不该带你来越国。”
范蠡急了:“文种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起码、起码!”文种气得说不出话。“起码你得知道君臣之礼!我真是好生失望!”文种忽然没了力气,瘫坐下去,再也不想说话了。
范蠡怅然若失,唯一赏识自己的人对自己失望了,这比当特使还让人难过。
“文种兄,我知道错了。我去做特使,今天就出发。你看不见我,就不用再生气了。”范蠡说着就去整理行囊。
文种坐在原处,苦口婆心道:“哎!少伯,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是没有君臣之礼,也不是不想做特使,你根本是缺乏对越王的尊重。你心里想的是,越国是蛮夷小邦,你是楚国大材,所以人家要言听计从任你摆布,是不是?”
范蠡默不作声,眼神闪烁。文种见自己言中了,气得要昏厥。“范少伯,你这就回楚国找你大哥去!”
范蠡慌了,他没见过文种如此气急败坏,好声好气地说:“我这就去给越王磕头,一切都听他的安排还不成吗?”不等文种回话,范蠡已经冲出门去。
“回来!越王是你说见就见的吗!”文种追到传舍大门,已不见范蠡的踪影。他望着空空的巷子,重重叹息。文种意识到,范蠡可以改变言行举止上的傲慢,却难以改变内心的傲慢。这傲慢,因他的超凡才华根深蒂固,也因他的布衣身份而坚不可摧。若他表面谦卑,内心傲慢,总有一天,他会撞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