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道德哲学的文学化:艾丽丝·默多克的创作思想研究
- 徐明莺
- 2012字
- 2025-04-28 18:41:43
第一节 “内外失衡”:自我危机的现代哲学根源
现代哲学解构了“实体性自我”(substantial self)概念,导致了个体的主体性危机。默多克认为传统宗教世界观的失落,是现代哲学开始消解实体性自我的根源。她指出,随着神学和宗教威势的衰落,对内在精神的描绘和实体性自我的信念逐渐失势。[3]自我的解构,象征着“社会变革中意识的改变、传统个体和道德概念的消弭”[4]。伴随宗教世界观的衰落,为实体性自我提供支持的诸如个体、内在经验和意识等基础性概念失去了合理性,挑战了实体性自我存在的合法性。默多克认为,现代技术的力量和科学的高速发展极具迷惑性,导致现代哲学未能充分意识到自我的衰落及其附带的严峻问题。[5]现代哲学正在经历着萦绕心头的“自我缺失感”[6]。现代哲学对实体性自我的解构引起了个体的认知、再现和道德感受力的消解。
在默多克看来,现代哲学的还原主义路径导致了传统自我概念的衰落。她认为休谟和康德对笛卡尔的“统一自我”(unified self)的质疑开启了现代人的自我危机。“统一自我”强调内在精神的完整、连续与明晰,确保了个体认知的可能。休谟揭示了“统一自我”的虚假性,将内在经验还原为外在的行动和选择,使自我成为“由强大的想象力的惯性所组织的碎片化的经验”[7]。而康德将自我还原为普遍理性,使自我成为“空洞的意识”,成为每个理性生物都有的“直觉、知性和理性结构”[8]。按默多克的说法,康德式的现代人只“考虑自己良知的判断、倾听自己理性的声音”[9];康德式现代人是一种抽象理性,是“拥有特权的……孤立的意志”,追求“普遍的秩序理念”,避免历史性、境遇和偶然事件。[10]康德式现代人将他人视为“普遍理性的共同承担者,而不是独特的、异质的、现象的个体”[11]。换言之,只要自我是理性的,那么所有个体都是同质的,都在某种神秘意义上超越了历史性。康德的美学思想同样遵循着还原主义路径,将自我还原为具有浪漫气质的空洞理性。默多克指出,康德美学思想的缺陷正如康德伦理学思想的缺陷,都畏惧“复杂的历史性、特殊性和他者性”[12]。康德式现代人无视他人和世界的真实,无法做出公正的道德判断,在后康德时代的哲学和文学话语中以各种变体的形式存在着。
现代人的自我危机随着法国存在主义和英美语言经验主义(linguistic empiricism)思潮的盛行愈加严峻。默多克讨论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以萨特为代表,语言经验主义哲学家以G.E.摩尔和维特根斯坦为代表。存在主义和语言经验主义将自我还原为孤立的意志,否定个体的内在经验,强调外在的选择,强化了现代自我的浪漫气质。在默多克看来,存在主义和语言经验主义对自我的探讨与康德一脉相承——“许多现代哲学(存在主义和语言经验主义)追随康德,为了使得价值在经验和科学世界中占据一席之地,不得不将自我的内在价值和外在价值依附于个体的意志”[13]。因此,默多克认为“我们依然生活在康德式现代人或者康德式‘人—上帝’的时代”[14]。“存在主义者”与“语言分析者”结合,构成了“现代哲学人”,将内在经验还原为外在选择,使内在精神世界不可避免地寄生于外在的可见世界。由此,个体的内在经验被抽象的意志取代,而现代人只能经由自己的意志实现自我认同了。
存在主义哲学和语言经验主义哲学未能合理处理内在经验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因此提供了虚假的自我意象,导致了现代自我的“内外失衡”。在默多克看来,这两类哲学都加剧了现代人的自我危机。尽管这两类哲学看似观点相左,但对自我的论述却有着四个共同点:都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否认实体性的自我和智性理论;都带有浓厚的清教主义特征;都将德性与个人意志相连、将知识排除在德性之外;都表达了自由主义政治观点。[15]存在主义将自我视为纯粹的自由,将他人和世界的现实同化为个体的意志,刻画出不具有内在经验、无法对他人和世界做出准确道德判断的“极权主义者”。默多克认为萨特论述的现代人(即“极权主义者”)屈从于神经官能症,试图通过展示自我神话来治愈自我的孤独,因此是不真实的现代人的意象。[16]语言经验主义将个体的内在经验还原为外在行为,将自我消融在庞大的社会制度和日常话语实践中,形成了屈从于社会习俗的“普通语言者”。“普通语言者”被中性的语言网络束缚,以日常语言替代传统的宗教道德,其内在经验只有通过外在的行为才能被观察到,因此“普通语言者”的内在精神世界被可见的外在行为定义。通过还原内在经验,自我变成了“孤独的无实体的意志”,其个性“逐渐退化为纯粹的意志”。[17]
现代哲学对传统自我概念的解构导致了现代人的自我危机。现代哲学质疑实体性自我的合理性,将自我的内在经验表述为碎片化的意象,将自我再现为抽象的理性或者意志,形成以“极权主义者”和“普通语言者”为代表的自我意象。这两类现代自我的共同问题是“内外失衡”,“极权主义者”以空洞的自我意志赋予外在现实意义,而“普通语言者”的自我迷失在日常语言的网络中。现代哲学消解掉传统自我之后,提供了虚假的现代自我意象。默多克认为这种虚假自我意象反映到现代小说中,表现为现代小说中人物的自我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