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镜头演示

镜头的远近、长短和快慢的综合运用使影像的变化富于韵律感。“人的眼睛是一个镜头,或者说,是许多镜头。”[4]电影镜头的观点对诗歌的建构意义是立体的,无论是在影片中还是影片外。摄影师的镜头犹如作家的笔,艺术的成就与美学的层次大都取决于镜头的运用。影像画面是意识介入镜头的产品,各种镜头就是意识的投射与意识间的交互运作。运用恰当的镜头不仅可以使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感同身受,而且还能在阅读影像中的诗歌时回味无穷,韵味十足。下面将选取电影镜头中几种具有代表性的镜头,就其如何立体地建构诗歌进行简析。

(一)长镜头

长镜头是拍摄时间较长的一种镜头,是和短镜头相对而言的。长镜头的具体时间长度没有一个确定和统一的规定,一般情况下,短的可以是一分钟,长的可以是几分钟。与蒙太奇不同的是,因为长镜头有完整地记录时空的特点,长镜头在电影中能与诗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对电影画面进行时空展示的同时,也对诗歌进行了完整的展示,观众能在长镜头中进入导演设定好的情境,进行诗歌的情感体验。

《路边野餐》(2016年)是毕赣导演的首部长片,其中高频出现的诗歌和42分钟的长镜头惊艳影坛,使电影获得多个国际电影节大奖。在这个长镜头中,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汇集在一起,它模糊了现实与虚幻,主人公陈升在荡麦遇到了他逝去的妻子,还有成年卫卫和卫卫暗恋的姑娘洋洋,这看似颇具挑战性的银幕手法却准确传达了影片难以言状的悲伤。在这个长镜头中,陈升在青年卫卫的摩托车上,在前往寻找吹芦笙的人的途中,用贵州方言念出了影片中的第5首诗歌:

命运布光的手

为我支起了四十二架风车

源源不断的自然

宇宙来自于平衡

附近的星球来自于回声

沼泽来自于地面的失眠

褶皱来自于海

冰来自于酒

通往岁月楼层的应急灯

通往我写诗的石缝


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

腾空的竹篮装满爱

一定有某种破碎像泥土

某个谷底像手一样摊开

电影《路边野餐》剧照

陈升用贵州方言不带感情地念诵着这首诗歌,使原本已经极其意识化的电影在这一段更像呓语的诵读中达到了多重意向。“宇宙来自于平衡”“附近的星球来自于回声”“沼泽来自于地面的失眠”“褶皱来自于海”“冰来自于酒”这样的诗句用了五个“来自于”,借此阐述了自然的种种,把自然界的现象都混淆,意象的混沌带来的是情感的错乱,最后“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为接下来电影中“荡麦”的种种作了铺垫。在扭曲时空的42分钟长镜头中,主人公陈升完成了很多他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再完成的心愿。毕赣为了消解长镜头带来的单调,巧妙地运用诗歌,让观众沉浸于诗歌营造的意境当中,从而让观众忽视长镜头的“长”。

(二)空镜头

空镜头是指画面中没有人物的镜头,是景物镜头,“它与演员(包括人和动物)的镜头可以互补而不能代替,是导演阐明思想内容、叙述故事情节、抒发感情意境的重要手段之一,此外,它在银幕时空的转换和调节影片节奏等方面也有独特作用”[5]。其实空镜头并不“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是对空镜头最好的诠释。空镜头就犹如中国画中的留白,留下很多耐人寻味的空白。空镜头在电影中能为诗歌的朗诵提供一个抒情的情境,观众在此情境中更能体味影片的主题思想,把握人物情感,产生无限的遐想。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和中国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影响着创作者和欣赏者的审美要求。电影传统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是空镜头的频繁运用,尽管创作者的时代背景不一样,艺术观念有别,但作品中都不乏表情达意的空镜头表现。

电影《钢琴课》剧照

空镜头在外国电影中经常被应用。在讲述了2个小时的故事之后,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的一首名为《寂静》的小诗出现在影片《钢琴课》(1993年)的结尾,这是通过一个空镜头来表现女主人公艾达的梦境,同时也是艾达的心灵独白:“夜深人静之时,我就想起我那葬在海底的钢琴。有时,好像自己就飘在它的上面。海底寂静无声,催人入睡,那是一种怪异的催眠曲,是我的催眠曲。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就像在冰冷的墓穴,在深深的海底……”空镜头中的钢琴贯穿于整部影片的始终,它是艾达灵魂的象征。艾达最后选择和爱人贝恩斯一起离开。有一个镜头是艾达不幸被绳索缠住了双脚,她被迅速拉入大海,观众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可画面展示的却是艾达平静的表情,影片中只有海水缓缓流动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包括死亡。“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有一种寂静没有声音,/就像在冰冷的墓穴,/在深深的海底……”艾达想和她的钢琴永远地埋葬在大海深处,如同所有痛苦往事一样随风而逝,但是贝恩斯和女儿在等着她,他们不能没有她,艾达瞬间清醒过来,她努力挣脱了绳索,回到了贝恩斯和女儿身边,而钢琴则被抛弃在大海深处。这挣脱的过程无疑也是艾达告别过往、走向重生的过程,影片最后出现的这个空镜头既是对影片主题的升华,也是对艾达新生活的眺望。观众在空镜头和托马斯·胡德的诗歌中,对艾达的新生活有了无限的幻想,镜头的无言对诗歌有了一个升华。

(三)主观镜头

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对主观镜头的论述是:“当一个镜头的取景让我们认为那是主角所见到的景物,我们就称之为主观性镜头,或者是主观镜头。”[6]法国电影理论家让·米特里把摄影机的机位分为四种:描述式影像、个性化影像、半主观影像和主观影像。主观影像又叫分析性影像,让·米特里说,“摄影机替代预先安置在背景中的一个人物:它代替人物观看,等同人物的目光”[7]。因此,主观镜头指以影片中某个人物的视角为出发点拍摄的镜头,与客观镜头冷静地讲述故事不同,主观镜头能让观众仿佛置身其中,产生良好的情感共鸣。主观镜头的作用还在于它可以为观众提供情绪宣泄的路径,因为观众“渴望通过某种情绪类型的影视作品,虚幻地满足自己的某种情感需要,虚幻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压抑”[8]

《偷穿高跟鞋》(2005年)是好莱坞电影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部讲述姐妹情的喜剧片,情节有些拖沓,并不是一部十分出色的电影,惊艳的地方就是结尾处的E.E.康明斯的一首小诗,它恰到好处地触碰到了观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首小诗之所以能打动人心,给观众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主观镜头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在姐姐罗斯的婚礼上,妹妹麦琪说要给姐姐一个惊喜,这时候摄像师模拟妹妹的视角,观众就是从妹妹的视角看到姐姐的脸色微变,妹妹却笑着说:“罗斯向来不喜欢我给的惊喜,但是希望这一次她能喜欢。”于是患有阅读障碍的麦琪第一次在姐姐的面前为她读出了美国诗人E.E.康明斯的诗《我将你的心带在身上》:

我将你的心带在身上

用我的心将它妥善包藏

天长日久也不会遗忘

无论我前往何方,都有你伴我身旁;

即便我单独成事,那也是出于爱人,你的力量

面对命运我从不恐慌

只因你就是我命运的方向

世间万物于我皆如浮云

只因你在我眼中就是天地四方

这秘密无人知晓,在我心底埋藏

它是根之根,芽之芽,天之天,都是生命之树所生长;

这大树高于心灵的企望,也高于头脑的想象

是造化的奇迹,能够隔离参商

我将你的心带在身上

用我的心将它妥善包藏

妹妹诵读诗歌时摄影机随时切换姐妹两人的视角,让观众强烈地感觉到和片中人物的互动,代入感十足,这使得影片别具一格。一首爱情诗在此处被用来阐释这对姐妹花的情感,非常到位。导演在结尾处采用主观镜头把这首诗表达出来,把自己的视线引导给观众,让观众能够以亲身经历的方式走进这个故事的核心,同时让这首《我将你的心带在身上》更具感染力,也更具传播的有效性。主观镜头的叙述因为无角色中介,观众较有临场感。

电影《偷穿高跟鞋》剧照

(四)特写镜头

特写镜头是指拍摄人像的面部、人体或物体的某个局部的镜头,“具有强烈和清晰的视觉形象,用以细腻地刻画人物的细微表情或物体局部的特征,获得突出和强调的效果”[9]。特写镜头虽内容较为单一,但可起到放大人物形象、强调主题内容、突出细节动作等作用,会给观众带来一种意想不到的观影体验。因此贝拉·巴拉兹说特写镜头“不仅是人脸空间上和我们距离缩短了,而且它可以超越空间,进入另一个领域——精神领域或叫‘心灵领域’,它‘作用于我们的心灵,而不是我们的眼睛’”[10]

影片《相约星期二》(1999年)中有两首感人至深的诗歌也在人物特写镜头中进入观众的视域。第一首诗歌出现的场景是莫里教授的“活人葬礼”,莫里教授要亲自参加自己的葬礼,并感受人们将会如何为他致悼词。镜头刚开始是一个全景,很多亲朋好友围在莫里教授周围,几个青年人正唱着一首欢快的曲子,突然镜头扫描到莫里教授身上,他饱含深情地吟诵了英国诗人奥登的诗《1939年9月1日》中最精彩的一段:

我所拥有的只是声音

用来拆开折叠的谎言,

耽于肉欲的普通人

头脑中浪漫的谎言

以及权力的谎言

权力的建筑高耸入云;

没有任何事物如同这个国家

没有任何人单独存在;

饥饿让公民或警察

别无选择

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

电影《相约星期二》剧照

我们通过特写镜头看到莫里教授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镜头慢慢地向前推进,对莫里教授的眼、嘴等更细微部分或物体细节进行大特写。特写镜头是导演部分意识的投射,它们无疑是一段影像叙述的焦点。莫里教授凝神吟诵了两遍“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情绪几度失控欲落泪,但努力表现得很淡然。尽管他以乐观的心态来面对生活,并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但他明白病痛已经使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由地舞蹈和教学。莫里教授已经做好了病情恶化的准备,所以他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恩。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体验到人生的短暂,应该好好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天,热爱自我,热爱家人,热爱生命给予我们的一切,并勇敢地去表达自己的爱。我们在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馈赠的时候,也应该积极地面对生活中的不幸与苦难,面对恐惧和死亡,自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亡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彼此相爱带给我们无限的勇气来面对死亡,即使最后肉体消亡了,但我们爱的记忆仍然存在于爱人心中。这就是诗歌传递给我们的勇气,仍在提醒着我们要无所畏惧。

在影片的最后,画面来到了墓地,镜头以仰拍的角度环视了一周,分别给每一个人特写镜头,他们对莫里教授的离去十分悲伤,又十分平静。这时牧师诵读了莎士比亚诗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一段台词,这是一首关于死亡的诗,也是莫里教授的最爱:

等他死了以后

你再把他带去

分散成无数的星星

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

使全世界都爱恋着黑夜

不再崇拜炫目的太阳

这首诗歌很好地表现了人们对莫里教授逝世的悲痛之情,他是一位可敬的人生导师,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病痛虽然夺走了他的生命,但夺不走他的灵魂,就像诗中所言,“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使全世界都爱恋着黑夜”,莫里教授的人生智慧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远在黑暗中给我们指引方向。对于莫里教授而言,死亡并不那么可怕,因为他已经体验了生命的万千气象,体验了世间的丰富情感,在爱中死去也获得了圆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