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的文论背景

本节主要探讨曹丕、陆机、挚虞、沈约、萧统、钟嵘、颜之推等几位文论家“依经立义”的大体情形,以见出“依经立义”在刘勰生活的时代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1],这也是对《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的文论背景的考察。

一 三国魏曹丕《典论·论文》

曹丕的《典论·论文》提出了“文章不朽”的新观念。

盖文章,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2]

曹丕的“文章不朽论”与《左传》穆叔所云的“立言”不朽显然有联系,但有了新的内涵。《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问何谓“死而不朽”。穆叔(孙叔豹)说: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

这就是有名的“三不朽”论。曹丕“文章不朽”论在此基础上有继承也有革新。一方面,“文章不朽”即是“立言不朽”,这与穆叔的思想相通。另一方面,曹丕不提“立德”“立功”,只提“文章(立言)”,这样就没有了“大上”“其次”“其次”等而下之的价值排序,而是直接标举“文章不朽”“文章无穷”,这是曹丕赋予“立言不朽”的时代新意。

曹丕“文章不朽论”还有另一层新意。《左传》所谓“言”主要是指“子书”,而曹丕所谓“文章”既包括“子书”类学术著作(“唯干著论,成一家言”),也包括辞赋类文学作品(“王粲长于辞赋”)。单靠辞赋作品即可不朽,此一观念是“依经”而立,但显然具有全新的内涵。

二 晋代陆机《文赋》

晋代陆机《文赋》以“赋”的形式论“文”,其中不乏“依经立义”之处。在谈到感物而起情时,陆机说: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4]

这与《礼记·乐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5]有依立关系。

陆机在总结文体规范时说:“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6],这与《毛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7]、《论语》“辞达而已矣”[8]、《尚书》“辞尚体要”[9]也有依立关系。

三 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

挚虞《文章流别论》已佚,从严可均《全晋文》辑录本来看,挚虞也多次运用“依经立义”的方法。挚虞说“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与《周礼·春官·大师》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10]的思想相通;“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直接引用《毛诗序》;“四过”[11]之赋“背大体而害政教”[12]的观点,也和《毛诗序》强调诗歌的功利教化、《论语》“过犹不及”[13]等思想相符。

四 南朝齐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

齐代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也运用了“依经立义”的理论范式。比如,沈约首先认为人天然具有感情(“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情志内动就会发为歌咏(“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此观点实依《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14]而立;然后,沈约以《诗经》“风诗”来例证“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推理,认为虞夏以前人们也是“情动而咏”;因此,沈约推论文学的起源“宜自生民始也”[15]。可见,沈约的推论有“依经立义”之处。

五 南朝梁萧统《文选序》

昭明太子萧统编有《昭明文选》,其《文选序》对文章体制有如下论述: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箴兴于补阙……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16]

此段话中,萧统对“诗”“颂”二体的看法基本上是依据《毛诗序》,其他文体的看法也与经典多有依立。如“箴兴于补阙”与《左传》载师旷之言“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17]有依立关系,“美终则诔发”依《礼记·曾子问》郑玄注而立义:“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18]

六 南朝梁钟嵘《诗品》

梁代钟嵘《诗品》的物感说、“兴比赋”三义说、“流别论”,有着明显的“依经立义”色彩。

物感说与《礼记·乐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有依立关系。当然,钟嵘的“物感说”的“物”,除“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之类自然景物外,还创造性地将“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以及“楚臣去境、汉妾辞宫、骨横朔野、魂逐飞蓬、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解佩出朝、扬蛾入宠”等社会生活也引入了“物”的范畴,大大扩展了“物”的内涵。

“兴比赋”三义说,直接来源于《毛诗序》“诗六义”之“风赋比兴雅颂”,但钟嵘有着自己的理论建构。他将“赋比兴”的顺序调整为“兴比赋”并赋予“兴”“言已尽而意有余”[19]的新解,突出了文学的审美性,这是一个重大创见,就其建构方式而言,则是典型的“依经立义”。

“流别论”中,因钟嵘“态度鲜明地确认《诗》胜于《骚》”,所以对于骚派诗人除了属于上品的诸家以外,多有贬抑[20]。这也可看出钟嵘“依经立义”的立场。

七 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

颜之推所生活的年代比刘勰略晚。他在《颜氏家训·文章》篇阐述文章起源:“夫文章者,原本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颜之推也将五经作为文体之源[21],这是“依经立义”。他将文章分为“朝廷宪章,军旅誓诰”之类实用文章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之类审美文章,前一类文章才是文章正体,后一类文章是“行有余力,则可习之”[22],此正依《论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23]而立义。

以上就魏晋南北朝著名文论家的“依经立义”作了大体考察,可见“依经立义”普遍存在于文论建构当中,故刘勰的“依经立义”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不过也应该指出,魏晋南北朝文学自觉意识逐渐觉醒,有些文论观点如“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萧统)[24],“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萧纲)[25],“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萧绎)[26],等等,几乎不涉及“依经立义”的建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