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视觉化语言:陶绘的图像叙事策略

在陶绘的图像叙事中,色彩、构图、造型和空间是其特有的视觉化叙事元素。这些叙事元素通过视觉化的符号,成为独特的视觉语言,共同完成神话传说母题的图像叙事。

从色彩的发展变化来看,陶绘的单色调风格占据了较长的时期,主要有黑绘与红绘两种风格。黑绘的色彩整体上相对单调,图像形象轮廓以黑色或深褐色勾勒,形象内部以“黑色—剪影”的形式填充,其他装饰区域为黑色或深褐色的边饰纹样。红绘时期延续了黑绘时期勾勒物体轮廓的技法,但内部与非装饰区的色彩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变化。红绘是在陶坯上直接作画,在人物等区域外用黑色釉料平铺瓶身,形成黑色空间与赤色或黄褐色物象的对比。奥斯本指出,黑绘法所塑造人物是平面的,如果艺术家希望再现出有实体感的人物形象,黑像画法的局限就显露无遗。因此在公元前525—前500年,画师们开始尝试放弃黑绘画法,探索红绘画法。[7]佩德利也指出,红绘画法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服务于三维立体效果的塑造。[8]

到了白底彩绘时期,陶绘在色彩表达上更为复杂,除了大面积的褐色、黑色以及少量的红色和白色等色彩外,增加了青色、紫色、绿色等色彩。彩绘是在煅烧完的坯体上所勾画的轮廓内涂上各种颜色,但这些色彩未经高温处理,容易从胚体上剥落,因而目前保留下来的白底彩绘陶瓶色彩通常呈斑驳状。从黑绘到红绘,再到彩绘,陶绘的色彩语言逐渐从单色调走向多色调,画师们在核心位置突出形象的色彩变化,希望通过色彩变化抓住观者的视线。

在图像叙事中,陶绘形成了两种技法:影形法与写实法。影形法可以追溯到史前的壁画创作方法,写实法是古希腊艺术在摆脱东方“正面律”风格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图式构型法。影形法先用黑色燃料描绘在红色陶坯上,再具体刻画黑色影形内的细节,露出红色陶坯的古朴色,使人物形象轮廓鲜明,如影子一般。在人物造型色彩上,影形法还通常以白色、红色、黄色和棕色等色彩丰富画面,且改变了陶绘几何风格的单调和枯燥,使画面更具有趣味性。《阿喀琉斯与埃阿斯掷骰子》描述了阿喀琉斯与埃阿斯在前往特洛伊的途中,因暴风雨停船休息时的游戏场景。埃阿斯未戴头盔,将其与身后的盾牌挂在一起,他一手抓骰子玩游戏,另一只手中仍抓着长矛,仿佛一旦有异常,就将立即投入战斗。画中人物以剪影的形式被摹写,背部轮廓与陶瓶的肩部轮廓交相辉映,二者手持的长矛倾斜、交叉的视线延伸打破了画面的宁静。画面中的两个人物仍有古埃及绘画方法的印记,如采用侧面像表现,看起来仿佛是正面像。在画面中,黑色影像使人物形象格外突出,在直观的视觉再现中凸显装饰意味。

阿喀琉斯(左)与埃阿斯(右)玩骰子,彩绘双耳酒器,540—530 BC,梵蒂冈格里高利伊特鲁里亚博物馆

公元前6世纪末至公元前4世纪末,影形法逐渐被写实法所取代。写实法在题材表现上更宽泛,线条表现在形象、表情和动态上更加生动和传神。公元前520年安多凯德斯双耳长颈瓶《赫拉克勒斯和克里特公牛》将相同的创作主题描绘在瓶身的两侧,黑像的影形法与红像的写实法被画师绘制于同一瓶身,对比鲜明,这种大胆的尝试对当时艺术创作来说颇具独特性。

随着写实法的运用和发展,透视短缩法进入古希腊绘画中,李克特指出,短缩法是透视法的一种,最早出现于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中叶其原则已经被完全掌握。[9]短缩法的重要原则是摆脱典型视角的束缚,在描述、叙述和记载神话传说人物时,营造明暗造型和焦点透视,将深度空间、立体造型的幻象真实置于视觉空间,努力呈现图像的视觉真实。《战士出征》绘有即将奔赴战争的战士与家人离别的场景,英雄父母围绕在其两侧。从画面人物的造型来看,人物头部的侧面造型,以及人物之间的交叉关系都严格遵循埃及正面律原则。但是,在战士脚部及盾牌的刻画上,陶绘师使用正面透视短缩法加以描绘,战士右脚趾的具体刻画与左脚的侧面程式化描绘形成鲜明对比,盾牌也不是我们头脑中想象的圆形,而是侧面倚墙而立。透视缩短法的发明,是希腊绘画的一项伟大革命,这种艺术变革也意味着埃及正面律原则在古希腊绘画中开始瓦解。《战士向他的妻子告别》进一步体现了希腊人对透视法的运用,画面表现一位年轻的战士向妻子告别,丈夫手中拿着巨大的盾牌和科林斯式头盔。画家在人物脸上画出了侧面的眼睛,这是透视画法的历史性突破,让画面中的人物显得真实而自然,使视觉真实更接近眼见的真实。

战士出征,红绘陶瓶,约500 BC,慕尼黑国立博物馆

战士向他的妻子告别,雅典白地长颈瓶,约440 BC,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影形法和透视写实法在陶绘中的应用,极好地扩充了图像的叙事容量,彰显画面的视觉既视感。影形法和透视写实法在有限的空间再现不同的神话传说情节,也展现了图像叙事的特殊艺术魅力。当然,透视写实法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古希腊人真正掌握了透视法则。古希腊的透视写实,不过是根据物体的空间距离来处理画面元素的关系,并不像现代透视法那样强调三维的立体真实。即使如此,但图像基于透视机制,以主体的感性经验再现客体的存在,这种视觉变异的标准,为画面提供了一个通往具象艺术的方向,也为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陶绘以陶器为载体,表面的画面构图是图像叙事的关键。画面空间的有意识安排,包括形象位置、大小、主次、呼应、对比、和谐等关系,都是决定画面构图的重要因素。画面构图在幅式选择上,通常分为封闭性的圆形构图和半封闭性的环形构图。圆形构图主要指陶杯、陶碗、陶盘在底部形成图像构图。圆形构图存在一个视觉中心,画面以这个点为中轴将观者的视线吸引到中心附近。中心位置是画面的突出位置,四周的张力和圆心之力形成和谐均衡的饱满之态。圆形构图以柔和的圆弧线为边界,在圆形内进行题材内容的布置,在封闭的空间内形成图像效果。在圆形构图中,内圆是图像表现的实体空间,画面通过内圆和外圆的不同视觉效果,产生强烈的视觉对比效果,如《狄奥尼索斯和萨提尔》《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等。在上述陶绘中,陶杯由杯身、杯底、杯耳构成,图像绘制于陶杯的内外两侧以及杯底内侧,陶杯内部装饰是以杯底和杯身为一体的凹形空间平面装饰。杯底处与内部的杯身为不同装饰区,通常以一条狭窄的同心圆线实现了内部杯底与杯身画面的分割,杯底与杯身以情节性的叙事场景为主。从陶杯内部的构图形式来看,杯底是圆形构图,杯身以杯底圆形构图为基础形成环带形构图。圆形的叙事构图可以很好地凝聚视觉中心,使图像主体在画面中更为突出。

封闭性的构图在水平和垂直方向框架内形成视觉中心,画面人物围绕在视觉中心附近。半封闭式的画面构图相对于封闭性的构图而言,具有较强的延伸性,使观者形成从中心向两端发射的视觉效果。半封闭性的环形构图很难形成视觉中心,形成水平方向有边框线而垂直方向没有边界线的散点构图。需要指出的是,无边界的构图并不是没有边界,而是指在垂直方面摆脱了由框架支配的构图设计,使画面形成移步换景的多视点叙述。《丧葬的祭品人物》画面中没有明显的边界线,画面内容随着瓶身的变化而变化。在图像的构图布局中,人物形象的框架线在其中起到了支撑和串联作用。人物形象的不同动态构成了画面不同的态势,如果没有框架线的支撑,画面气氛就会变得不稳定。从形象的整体布局面貌来看,框架线分为显性框架线和隐性框架线,显性框架线往往与画面形象构成重合关系,而隐性框架线是看不见的存在,它对画面构图起着支撑作用。

为了凸显视觉效果,在场景选择上,陶绘通常会选择精彩瞬间展开图像叙事,一般来说有两种情形。一是故事内容的某个瞬间,画面再现某一个故事情节的横断面,仿佛是戏剧演出中的一幕场景。这样的瞬间的故事情节比较简短,如埃阿斯背着战死的好友阿喀琉斯,欧罗巴骑在变成牛的宙斯身上,等等。从《埃阿斯伏剑自尽》和《准备自杀的埃阿斯》的对比中可知,二者是对情节高潮中和高潮前的精彩瞬间的选择。《埃阿斯伏剑自尽》是故事高潮中的表现,剑从埃阿斯身体穿过,背部清晰可见地露出剑头。《准备自杀的埃阿斯》描绘高潮前的表现,画面再现埃阿斯在争夺死去的阿喀琉斯的武器的竞争中,为奥德修斯所辱,即将自杀的场景。埃阿斯的武器被弃在一旁,紧紧贴着画板边缘,而他正将自己的宝剑插入土堆之中。画面人物的肌肉、头发和胡须都画得很精细,甚至画出了眉间的皱纹,显示了埃阿斯自杀前复杂的心情。二是再现情节过程中的精彩瞬间,将过程性瞬间以横带形式再现出来。过程性瞬间虽然是某一个较长的故事情节的连续性呈现,但它截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不同瞬间,使观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故事情节的发展。

准备自杀的埃阿斯,彩绘双耳酒器,约540—530 BC博物馆信息

陶绘选择某个瞬间再现神话故事的情况较多,通常体现在复仇和驱魔等母题中,以突出画面的紧张激烈情景。《忒修斯的七个冒险故事》再现忒修斯铲除恶霸与野兽的精彩历程。路途中的七个精彩故事同时再现,将忒修斯与刻耳库翁、普洛克路斯忒斯、斯喀戎、辛尼斯、野猪、公牛等串联在一个狭小的时空内,通过画面的跌宕起伏再现忒修斯的英勇行程。由于历史上忒修斯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有很多共同之处,如斩杀公牛、杀死野猪等,如果不结合特定的历史象征背景,观者很难分清画面再现的是忒修斯还是赫拉克勒斯,在这种时候,陶绘中的象征性符号就成为解读人物身份的关键,成为辨识画面的关键元素。

在陶绘中,象征性符号的使用主要有三种情况:模式化场景、独特性元素、铭文。模式化场景包括内容的模式化沿用和构图的模式化承袭,可以使读者轻松确认出图像主题,如宙斯化作公牛拐走欧罗巴,达芙尼化作月桂树摆脱阿波罗,阿尔科泰变为鹿被狗撕咬,等等。除了模式化场景,画师们为了实现文本叙事和图像叙事的一致,会创造一套用以表明故事背景和人物身份的固定元素,形成图像叙事的独特表征作用。在画面中,赫拉克勒斯手持大棒,身披狮皮,偶尔会拿个弓箭;波塞冬手持三叉戟;赫尔墨斯手拿双蛇盘绕的信使杖;阿波罗的里拉琴;等等,都是表征特定人物的独特性元素。陶绘中出现的铭文通常是用来表明人物身份、故事情节的象征性符号,当画面中出现的神话人物较多时,通常会以铭文标注来表明人物身份,如人物的对话、画面人物与读者的对话、说明性文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