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去年11月初,徐强告诉我,他们在编写一本关于哲学写作的书,并请我写一个序言,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去年秋季学期,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安排开设一门新课“逻辑思维与哲学写作”,由陈波教授领衔,葛四友教授和我本人都承担了部分任务。我们的课程共有十一讲,分为哲学论著的篇章结构、哲学写作的逻辑、哲学思维的方法、经典范文解析等几大部分。我们的课程正在进行中,听到这个消息,我蛮有兴趣地期待着这本书的完成和出版。
学术论文成为哲学写作的常规,也不过百年历史。在现代,有些哲学思潮的开端,是学术论文而不是长篇著作。如皮尔士的《信念的确定》(1877)和《如何使观念清晰》(1878)开创了实用主义哲学,弗雷格的《概念文字的目的》(1882)、《论涵义与指称》(1892)、罗素的《论指称》(1905)等论文开辟了当代分析哲学。在当代,学术论文成为英美哲学家表达哲学思想的主要方式。以蒯因为例,他的著作主要是教材,如《数理逻辑》(1940)、《集合论及其逻辑》(1963),其他基本上是论文集,如《从逻辑的观点看》(1953)、《悖论之道》(1966)、《本体论的相对性及其他论文》(1969)、《理论与事物》(1981)、《追求真理》(1990)都是论文集,《指称的根源》(1974)、《从刺激到科学》是演讲稿。如果说蒯因写了一本书,就是《词语与对象》(1960),但其写作方式也是从论文到著作。翻译的不确定性论题是其中一个核心观点,早在1957—1958年,蒯因就在美国和法国的多所大学做过有关内容的演讲,其核心论证以“意义和翻译”为题,收入Reuben A.Brower主编的《论翻译》一书(1959)。《词语与对象》的其他内容,也大多基于蒯因已经发表的演讲。《经验论的两个教条》是蒯因最重要的论文之一,在某种意义上,它引发了分析哲学的转向。
近年来,哲学论文的撰写的理论与技巧问题,越来越受到我国哲学学者的关注,有关论文已经发表不少。总体来说,有关研究和论述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和系统化。我国的哲学研究,有其悠久的历史和深邃的见解,也有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在历史上,专门的、系统的哲学著作很少见,严谨的哲学论文更少见。更多的是圣贤的语录、讲学记录和对经典的注释。在当代中国有一个时期,由于西方的全面封锁和对中国传统哲学理解、评价的偏差这样的双重原因,哲学的学术研究和论文写作几乎与世隔绝,既与西方隔绝,也与历史传统隔绝。有一个时期,不仅学习哲学的学生,而且研究和讲授哲学的学者,对于如何撰写学术论文都感到迷茫。有些学者自信满满,但写出来的东西在同行看来,或者满纸空话,或者文理散乱,或者史料堆积而无见解。
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中国,哲学的学术论文、著作的写作一直在进步,近年来进步尤其明显。随着学术、论文写作、期刊、出版的规范化建设,优秀的学术论文遍地开花。有能力撰写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和著作的作者,既有我国自己培养的优秀学人,也有在外国著名大学的著名哲学专业受过系统的、良好的学术训练的留学归国人员。
从本科生、研究生的培养来说,哲学论文的写作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在如何做哲学、如何写哲学方面,西方有许多深入系统的研究成果,有的专注于哲学思维和逻辑论证的训练,有的偏向于哲学论著的写作技巧。不过,全面系统的哲学写作理论著作也并不是很多。其中最受青睐的大概是马丁尼奇(A.P.Martinich)撰写的《哲学写作导论》(Philosophical Writing:An Introduction),1996年初版,2016年第4版,表明它是很受欢迎的,有评论说“本科哲学教师应该人手一册”。马丁尼奇的书将哲学写作的理论与实践条理化、系统化。他从“作者与读者”开始,分别论述了逻辑论证、篇章结构、撰写的步骤和技巧、(概念、思想和问题的)分析方法、论著内容要求、格式和形式的要求(如条理、清晰、简明、严谨)、引言的撰写、哲学论著的阅读方法。该书的特色是简明易懂,特别适合初学者阅读,书中引用了许多实例并提供了一些练习题,作为哲学写作入门教材,是很不错的。比马丁尼奇更早的书是华生(Richard A.Watson)所著《写哲学:专业写作与发表指南》(Writing Philosophy:A Guide to Professional Writing and Publishing),1992年出版。该书的章节主要有:写作的基本原则、论文写作、学位论文写作。此书的特点是,作者论述了评论和争论性文章的写作技巧,并讲述了他自己的写作经历和体会。另一本有参考价值的是克洛斯(Julie Closs)主编的《做哲学》(Doing Philosophy:A Practical Guide for Students),2008年出版。毕竟哲学学习、研究和写作是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整体,因此,这也可以看作一本关于哲学写作的书。书的内容有学哲学、读哲学、写读书笔记、讨论哲学、写哲学论文、获取资料的方法等。至于《哲学技巧手册》(Philosophy Skills Book:Exercises in Reading,Writing and Thinking,2012),本书中做了比较多的描述,这里不再赘述。
从以上几本关于哲学写作的著作的出版时间可以看到,西方关注哲学写作,也是近年的事情。这些书对哲学写作都做了很好的论述,但如果拿来作为我国哲学专业的写作教材,却有很大的欠缺。最大的欠缺是,它们是西方哲学学者为西方哲学专业的学生所写的书,因此,它们的背景材料都来自于西方哲学,而它们的作者对于哲学论文的结构、论述风格、有效论证标准等各方面的理解,也都以英美主流哲学期刊的主流论文为参照。这对于我国哲学专业的学生,并不完全合适。我国哲学专业的本科生的培养方案,除了基础课程之外,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三大板块的课程都是重要内容。分析哲学强调逻辑方法,但是我们要把逻辑方法与分析哲学区别开来,分析哲学是一种哲学风格,但逻辑方法是所有的哲学写作都必须运用的方法。
在我看来,哲学研究的课题主要有二大类。一类是对于哲学问题的解答。因为是哲学问题,所以它们是普遍的,是能够由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学生和学者用不同的语言来回答的。这类问题如世界的基本结构(本体论)、知识的来源和方法(认识论)、道德和正义的标准(伦理学与政治哲学)、艺术的本质和审美的标准(美学)等方面的问题。不同的思想者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各不相同,其思想资源也各有来历。但这些问题都是人类共有的问题,因而是真正的哲学问题。正因为中国思想家对这些问题都做出了独特的回答,因此在哲学一词的严格的意义上,中国哲学是名副其实的哲学。
第二类问题是哲学思想史的研究,这类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研究对象所属的文化传统、语言格式、书写风格。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如天人、阳阳、道器,是中国文化的元素。就“天”来说,它在甲骨文中是人的象形符号,并强调了人的头部,指向人头之上的世界;从哲学来说,它指向人与天的关系问题、人之外的世界的本质问题。再做一点引申,它可能表示天的问题要由人来回答。而在西方哲学中,Being往往意指实在,但Being的意义问题,不可能成为一个中国问题,因此并无普遍性。Being的动词形式是be,这是一个联系词。此外,它还是一个助动词,在不同的语境中表达过去、现在、将来时态,表达主动被动语态、表达虚拟语气。这个be贯穿欧洲每一种语言的各式语句,欧洲人说话离不开这个be。于是它的意义就成为一个很重要又很复杂的问题。有学者主张,必须先搞清楚Being是译作“存在”,还是译作“是”,接着就能把本体论做好。这似乎是要用天平测量长度。Being的意义问题,是西方哲学思想史与西方语言史的一个混合问题,并不具有普遍性,是无法用汉语回答的,就如同西方语言无法回答“天”字由演变而来的问题。西方语言中没有一个词能表达“天”的意义,这个词是人与世界、心与物、时间(如白天)与空间的融合。
看来,写一本适合中国学生的关于哲学写作的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无法照搬西方那些著作。因此,我很期待这样一本书。令人兴奋的是,我先于出版就读到了这本《哲学论文写作导论》。首先,它为哲学论文写作搭建了一个基本的框架,总共十二章的内容也非常丰富;其次,它援引的材料,有西方哲学,也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哲学;第三,它对于当代中国学者的学术论文,也给予的充分的重视,引用了多位中国学者的作品作为范文。
当然,万事开头难。在阅读中我也看到了一些缺点。但到底哪些是真正的缺点,要由读者自己阅读之后才能做出自己的评判。无论如何,这本书是对哲学教育和训练的一项重要贡献。
朱志方
2023年2月11日于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