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戈斯。
这两个字在星际通用语里，发音干涩，像是被工业废气呛了喉咙。而在更古老的地球语方言中，它的谐音，往往与“诅咒”和“遗弃”纠缠不清。
对聂辰而言，塔尔戈斯不是一个概念，不是星图上一个黯淡的光点，而是浸透了他十七年人生的全部——是无处不在的酸性雾霭，是脚下永远踩不实的金属碎屑，是空气中永恒弥漫的机油、臭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混合的“塔尔戈斯味道”。
此刻，这种味道正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雨警报”变得愈发浓烈。刺耳的合成音从高耸入云、锈迹斑斑的废弃塔吊上传来，在连绵起伏的垃圾山之间回荡。
“一级酸雨预警！重复，一级酸雨预警！所有户外作业单位，立即寻找掩蔽！三分钟后，腐蚀性尘埃浓度将达到危……”
警报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脖子。对于塔尔戈斯C区——“锈蚀深渊”的拾荒者们来说，这再正常不过。这里的公共设施，比他们手里最破烂的切割枪还要不可靠。
聂辰猛地缩回探出掩体（一块巨大的、扭曲的合金装甲板）的半个身子，冰冷的、带着腐蚀性微粒的雨滴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合金板上，发出“嘶嘶”的轻响，激起一缕缕淡黄色的烟气。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老旧的多功能终端。屏幕裂纹密布，但核心功能还在——显示着距离酸雨峰值还有大约两分十五秒。足够了。
他刚才的目标，是一具侧翻在不远处的工程机器人残骸。那玩意的胸腔护甲似乎在坠落时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纠缠的线路和一块泛着幽蓝微光的能量核心稳定器。这东西不算顶级货色，但在C区的黑市，也能换来足够他和妹妹林薇半个月的压缩营养膏，外加一支劣质但能救急的广谱抗生素。
前提是，他能赶在“秃鹫”那帮人之前把它弄到手。
“妈的，这鬼天气！”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聂辰眼神微凝，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合金板内侧，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向外观察。
三个穿着厚重、打满补丁的防护服的身影，正骂骂咧咧地从另一堆垃圾山后钻出来。为首的是个壮硕如熊的汉子，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手里提着一把嗡嗡作响的链锯刀。那是“秃鹫帮”在这一片儿的小头目，“疤脸”张莽。
“老大，那小子肯定就在这附近！”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家伙指着工程机器人残骸的方向，“我刚才看到他摸过去了！”
张莽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混浊的眼珠子扫视着周围：“哼，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狗崽子，也敢抢老子的食？找到他，卸他一条胳膊，让他知道锈蚀深渊谁说了算！”
聂辰的心脏微微收紧。他不是第一次和秃鹫帮的人起冲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任何显露出来的价值都会引来贪婪的目光。他几次死里逃生，靠的不是力量——他才十七岁，长期营养不良，身材在同龄人中都算瘦弱——而是远超常人的冷静、观察力，以及……一点点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解释的“直觉”。
雨势渐大，打在垃圾山上，冲刷下灰黑色的污水，汇成一股股散发着恶臭的溪流。
“分头找！快点！别让酸雨把那稳定器给毁了！”张莽不耐烦地挥手。
两个手下立刻散开，链锯刀和焊切枪的光芒在灰蒙蒙的雨幕中闪烁。
聂辰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
硬拼？死路一条。张莽是经历过基因微调的强化者，虽然只是最低级的“蛮力型”，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逃跑？对方有三个人，地形又开阔，被追上的概率很大。而且，放弃那块稳定器，他和林薇下半个月就得勒紧裤腰带，甚至可能断掉林薇急需的药物。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既能拿到东西，又能安全脱身的机会。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的环境：左侧是一堆摇摇欲坠的废弃管道，结构极其不稳定；右侧是一片覆盖着厚厚油泥的洼地，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正前方，张莽正在靠近机器人残骸，距离他大约五十米；一个瘦猴手下正在他藏身的合金板侧后方搜索，距离只有二十米不到；另一个手下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酸雨已经如同细密的帘子，视线受到了些许阻碍。
聂辰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口。那里，隔着粗糙的内衬衣物，似乎有一点微不可查的温热感。这种感觉最近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他精神高度集中或者身处险境的时候。有时，伴随着这种温热感，他的思维会变得异常清晰，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敏锐得不可思议。
就像现在。
他忽然注意到，那个靠近他的瘦猴，脚下的那片垃圾堆积层似乎有些异常的松软，而且边缘有几根裸露的、锈蚀的钢筋，被酸雨一淋，正冒着更浓的烟。那下面……好像是空的？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脑海中成型。风险极高，但收益也足够诱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瘦猴骂骂咧咧地靠近了，手里的焊切枪喷射着蓝色的火苗，驱散着雨雾。“狗崽子，躲哪儿去了？给老子滚出来！”
就在瘦猴即将经过那片松软区域的边缘时，聂辰动了。
他没有直接冲出去，而是猛地用尽全力，一脚踹在身前的合金板上！
这块巨大的装甲板本就嵌得不稳，被他全力一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向前滑动了几寸！
“什么声音？！”远处的张莽和另一个手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而近在咫尺的瘦猴，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同时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就是这一步！
他正好踩在了那片聂辰判定的、结构脆弱的垃圾层边缘！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瘦猴脚下的地面瞬间塌陷！
“啊——！”
瘦猴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他的焊切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进更深的垃圾堆里。
“猴子！！”张莽惊怒交加，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坑洞出现在原地，瘦猴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模糊的回声从下面传来。
“老大！下面好像是个废弃的排污管道入口！”另一个手下跑过来，探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混乱瞬间，聂辰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从合金板后面疾射而出！
他的目标不是逃跑，而是——那具工程机器人残骸！
张莽被手下的意外和聂辰的突然出现搞得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怒吼道：“小杂种！找死！”
他咆哮着，提着链锯刀就朝聂辰冲来。链锯高速旋转，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在雨中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聂辰没有回头。他的大脑此刻异常冷静，甚至能清晰地计算出张莽冲刺的速度、链锯刀的攻击范围，以及自己抵达目标所需的时间。
相差大约……零点八秒！
足够了！
他猛地扑到机器人残骸前，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就插进了那道裂开的胸腔缝隙中。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光滑的金属，正是那个稳定器！他用力一抠——感谢这机器人坠落时的冲击力，稳定器的卡扣已经松动了——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那块巴掌大小、泛着幽蓝微光的金属块被他成功抓在了手里！
与此同时，一股灼热的、仿佛要撕裂神经的危险感从背后袭来！
张莽的链锯刀已经带着死亡的风声劈下！
聂辰甚至能闻到链锯摩擦空气产生的焦糊味。
他没有选择硬抗，甚至没有试图格挡。在抓住稳定器的瞬间，他腰腹猛然发力，一个近乎贴地的翻滚，向着侧面油泥洼地的方向滚去！
“嗤啦——！”
高速旋转的链锯刀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劈下，将机器人残骸坚硬的外壳切割开一道深邃的口子，火星四溅！
张莽一击落空，更显暴怒：“还想跑？！”
但他脚下刚一用力，想追击聂辰，却发现自己的作战靴深深地陷进了被酸雨和油泥混合成的泥沼中，行动顿时变得迟缓。
聂辰滚入洼地的瞬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这片油泥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黏稠冰冷，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但他不敢停留，双手双脚并用，像一条泥鳅一样奋力向前爬。
张莽的另一个手下也反应过来，端起手里的爆能枪，对着聂辰的方向就是一枪！
“砰！”
一道炽热的能量束擦着聂辰的头皮飞过，将他前方不远处的一根金属柱打得熔化变形！
强烈的危机感刺激着聂辰的神经，胸口那一点温热感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指引”感突兀地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向左前方！那里似乎有什么……
来不及细想，聂辰几乎是遵从着这股突如其来的直觉，猛地向左前方一个翻滚！
“轰隆！！”
就在他刚才所在位置的后方，一堆高耸的、结构早已被腐蚀得差不多的管状构件，承受不住刚才爆能枪的冲击和持续的酸雨侵蚀，轰然倒塌！
巨大的金属管道和支架砸落下来，正好砸在张莽和他手下追击的路线上，激起漫天泥浆和碎屑！
“妈的！”张莽被溅了一身污泥，看着眼前被堵死的通路，气得哇哇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泥猴般的身影在雨幕中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另一片更加密集的垃圾山后面。
……
十几分钟后。
C区边缘，一处由废弃集装箱改造而成的简陋居所。
聂辰费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浑身湿透，裹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油泥和污水。他刚在外面用收集到的、相对干净的雨水简单冲洗了一下，但那股味道依然深入骨髓。
“哥！”一个略显虚弱但充满惊喜的声音从集装箱内部传来。
一张苍白的小脸从一张铺着破旧毯子的简易床铺上抬起，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看到聂辰回来，那担忧立刻化为了欣喜。“你回来了！外面雨好大，我好担心……”
女孩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着，让人心疼。
“没事了，林薇。”聂辰快步走过去，小心地避开自己身上的污泥，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试了试妹妹额头的温度，依然有些烫。“你看，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他摊开手掌，那块历经艰险到手的能量核心稳定器，在昏暗的集装箱内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如同黑夜中的一颗小星星。
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哇！是能量核心稳定器！还是蓝光级的！哥，你太厉害了！”
看着妹妹难得露出的兴奋笑容，聂辰感觉刚才经历的所有危险和恶心，似乎都值得了。他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运气好而已。有了它，就能去黑市换钱，给你买‘清肺宁’了，也许还能剩下点，买一支好点的营养剂。”
“嗯！”林薇用力点头，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担忧地看着聂辰，“哥，你没受伤吧？秃鹫帮那帮人……他们没找你麻烦？”
“放心，几个小喽啰而已，被哥甩掉了。”聂辰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从不把自己经历的危险告诉妹妹。
他走到集装箱角落，那里有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正在收集着屋顶流下的雨水，净化成勉强可以饮用的水。他拿起一个金属杯，接了半杯，走到林薇床边：“先喝点水。”
就在他递水的时候，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林薇的手腕。
突然间！
胸口那一直潜藏的温热感猛地爆发！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聂辰只觉得眼前猛地一花，无数纷繁复杂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大脑！
那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认知”！
关于能量核心稳定器的内部构造、能量流转模式、甚至其制造工艺的残缺片段……
关于集装箱角落那个简陋滤水器效率低下的原因、改进方案的模糊思路……
关于林薇体内某种特殊基因片段因为环境污染而产生的紊乱、以及这种紊乱对她肺部造成的细微影响……
更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一股微弱的吸力从他胸口产生，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投向锈蚀深渊更深处，那个被称为“禁区”的Zone 7方向。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聂辰脸色一白，差点将手中的水杯打翻。
“哥？你怎么了？”林薇担忧地看着他，“你的脸好白。”
聂辰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脑海中的混乱和胸口的悸动，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可能刚才跑太急了，有点累。你快喝水。”
看着林薇乖巧地喝水，聂辰的心脏却在狂跳。
那是什么？
那股温热感……那种涌入脑海的信息……那种来自禁区的呼唤……
这绝不是普通的“直觉”！
他知道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某种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潜藏的秘密，似乎正在这片废星的恶劣环境中，悄然苏醒。
稳定器换来的生存物资只是暂时的。塔尔戈斯就像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绞肉机，他们兄妹俩随时都可能被碾碎。
想要活下去，想要带着林薇离开这个地狱，单靠拾荒和躲藏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力量，需要机会，需要……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聂辰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他的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疯狂。
Zone 7……禁区……
或许，答案就在那里。
明天，等把稳定器换成急需的药品和物资后，他就去探一探那个所有拾荒者都讳莫如深的死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