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剑无痕

风陵渡的日头总是裹着层灰蒙蒙的沙雾,像是被人随手泼了碗混着铁锈的浊汤。酒旗斜插在黄土夯成的店门外,褪成灰白的布面被风撕开几道裂口,露出底下朽烂的竹骨。陆沉蹲在门槛边,木桶里的水晃得他掌心发涩——他刚刚替后厨劈完三担柴,粗麻衣襟上还沾着几片碎木屑,混着汗水的咸腥气钻进鼻腔。

酒肆里飘出酸腐的酒糟味,混着几声醉汉含混的嚷叫。陆沉拎起木桶正要转身,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如裂帛,一匹枣红马撞开街角歪斜的竹棚,马上人影几乎贴着马鞍滑下来。那是个浑身染血的镖师,护心镜碎成两半,刀鞘空荡荡悬在腰间。

“酒!烈酒!”镖师踉跄着扑进门槛,喉头滚动的血沫溅在柜台上。掌柜哆嗦着往后缩,却见那人突然反手甩出个油布包裹,正砸在陆沉脚边。油布散开时露出半截青黑剑鞘,鞘身雕着团纠缠的蛇纹,蛇眼处两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珠。

陆沉的指节骤然收紧。他认得这纹样——十五年前天机阁灭门夜,父亲书房暗格里那柄断剑的吞口处,就盘着这样的双头蛇。

“青溟剑现……血月将临……”镖师咳出的血染红了胡须,手指死死抠着柜台边缘,“告诉苏家……告诉……”话音未落,三支淬毒袖箭已钉入他后颈。门外阴影里飘进三道灰影,玄阴教的鸦纹面具遮住整张脸,唯有眼窝处两点磷火般的幽蓝。

酒客们尖叫着钻到桌底。陆沉退后半步,脚尖勾住木桶猛地踢向当先那人。木桶在半空炸开,浑浊的水雾中寒光乍现——他抄起门边扫帚,枯竹枝擦着灰衣人咽喉划过时,竟带出金石相击的铮鸣。

“踏雪无痕?”为首的灰衣人喉头发出夜枭般的怪笑,袖中滑出两柄分水刺,“天机阁的余孽果然藏在这腌臜地方!”

陆沉瞳孔微缩。扫帚杆在他掌中裂成七截,竹片如暴雨般激射而出。灰衣人挥袖格挡的瞬间,陆沉已闪至柜台后,指尖拂过镖师尚有余温的脖颈。那枚青铜钥匙沾着血滑入掌心,钥匙柄上九瓣莲纹与他怀中的玉佩严丝合缝。

分水刺破空声追至耳畔。陆沉矮身避过,后腰撞上酒坛架,陶瓮碎裂的脆响里,他抄起半截坛口掷向烛台。火苗舔上泼洒的酒液,轰然炸开的火光中,灰衣人面具下的皮肤腾起焦黑水泡。

“别让他碰剑!”嘶吼声被热浪搅碎。

陆沉在浓烟中翻滚,指尖触到油布包裹的刹那,青溟剑鞘突然震颤起来。那种震动顺着骨髓爬进心脏,十五年前的记忆如毒蛇噬咬——母亲将他推出火海时,阁楼梁柱砸落的瞬间,父亲手中断剑也发出过同样的嗡鸣。

三道灰影呈品字形围拢。陆沉忽然松手弃剑,抓起酒坛碎片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血珠溅上剑鞘蛇纹的刹那,整间酒肆的地砖竟如活物般翻涌,砖缝里钻出千百条漆黑藤蔓,缠住灰衣人脚踝就往地下拖拽。

“巫族血咒?!”惨叫声戛然而止,最后那个灰衣人半个身子已陷入地砖,他疯狂撕扯着面具,“教主不会放过……”

青石地砖重新合拢时,酒肆安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响。陆沉倚着焦黑的梁柱喘息,剑鞘上的蛇纹正贪婪吮吸他掌心血迹。门外残破的酒旗突然无风自动,暗红穗子扫过泥地,勾出个歪歪扭扭的“劫”字。

陆沉盯着地上那个被血浸透的“劫”字,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的血珠却不是鲜红色——那血泛着诡异的青灰,像是被地底爬出的藤蔓染了色。掌心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皮肤下蠕动的黑线却沿着筋脉一路攀上小臂。

酒肆外传来马蹄铁磕碰青石的脆响。

“掌柜的,温壶竹叶青。”

这声音清凌凌的,像碎玉坠进冰泉。陆沉浑身肌肉骤然绷紧——能在血腥气里从容说话的人,比方才三个玄阴教杀手危险百倍。

他抓起剑鞘闪身躲进后厨,透过柴堆缝隙窥见门槛处飘进一角月白裙裾。那是个戴斗笠的女子,轻纱遮住半张脸,唯有鬓角垂落的银链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她指尖拂过柜台上的血迹,突然轻笑一声:“天机阁的血,隔着三条街都闻得出来。”

后厨的腌菜缸突然炸开。

陆沉在瓷片飞溅前滚向灶台,青溟剑鞘撞翻铁锅,滚烫的米粥泼向女子面门。白影却如鬼魅般飘至梁上,裙摆扫过悬挂的腊肉,那些风干的肉块竟化作黑雾扑来。

“巫族的‘枯骨瘴’?”陆沉瞳孔骤缩,剑鞘横扫时带起的气流搅散黑雾,露出后面女子真容——她右眼角绘着枚赤红月牙,与陆沉玉佩背面的血月图腾一模一样。

剑鞘与银链相撞的刹那,整座酒肆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女子袖中滑出柄细如柳叶的短刀,刀身刻满蠕虫般的符咒:“把《天机残卷》交出来,少阁主。或者我该叫你……”

她突然旋身避开陆沉刺向咽喉的竹筷,刀锋擦着他耳际划过,“——天魔孽种?”

这个词像把烧红的铁钳捅进颅骨。陆沉眼前忽然闪过灭门夜的画面:母亲将他塞进密道时,发间银簪挑破指尖,在他额头画下的正是这枚血月图腾。那些符咒活了似的往皮肉里钻,烫得他嘶声惨叫。

“你果然觉醒了。”女子笑声里带着癫狂的颤音,短刀突然调转方向刺向自己心口,“来啊,饮我的血!就像十五年前他们饮你娘的血——”

陆沉的剑鞘本能地格挡,却触到一团虚影。女子身形如水纹般消散,唯有银链叮咚声从屋顶破洞传来:“九月初三,玉京观星台,有人等着收你的命……”

瓦片簌簌落下。陆沉单膝跪地喘息时,发现柜台血迹不知何时汇成了完整的血月图腾。图腾中央摆着个乌木匣,匣盖缝隙里渗出丝缕黑气,与他筋脉里游走的黑线产生共鸣。

打开木匣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龟裂般的脆响。

匣中是个青铜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着指向西北——那是天机阁废墟的方向。盘面阴刻的星象图中,贪狼星的位置嵌着片人指甲,泛着青黑的尸斑。

陆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住焦黑的柱子呕出一滩黑血,血泊里浮着几根银丝——那是他鬓角新生的白发。

陆沉盯着血泊中那几根刺眼的白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抓挠声。他猛然回头,看见柜台下蜷缩着酒肆掌柜——那老头正用指甲疯狂抠挖自己的眼窝,指缝间溢出的不是血,而是黏稠的黑色虫卵。

“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掌柜的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咕哝声,两颗眼球噗嗤爆开,钻出两条生着人脸的蜈蚣,“天魔现世……万物刍狗……“

陆沉暴退三步撞上墙壁,青溟剑鞘剧烈震颤着发出尖啸。整间酒肆开始扭曲,梁柱像被无形大手揉捏的面团般弯折,墙皮簌簌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这屋子竟是用人骨混着陶土砌成的!

人脸蜈蚣弹射而起的瞬间,陆沉挥鞘斩去。鞘身触到虫体的刹那,十五年前的记忆如毒刺扎进脑海:母亲被铁链锁在祭坛上,那些戴青铜面具的长老们用玉刀割开她手腕,黑血涌进石槽里绘成的正是血月图腾。而他被父亲按在暗格里,透过缝隙看见母亲回头微笑,嘴唇翕动说着“活下去“。

“啊啊啊啊——!“

剑鞘爆开的青光吞没了虫群。陆沉发疯似的劈砍着,每一击都带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当最后一块地砖停止蠕动时,他跪在满地腥臭的黏液里,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融化——皮肤像蜡油般滴落,露出底下漆黑的指骨。

屋顶传来乌鸦的嘶叫。

三只红眼乌鸦叼着卷帛落在残破的柜台上,展开的帛布上是用人血写的讣告:“天机阁余孽陆沉,已毙命于风陵渡酒肆。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陆沉低笑起来。他抓起仍在滴血的剑鞘,将讣告连同乌鸦一同钉在骨墙上。当最后一只乌鸦的爪子停止抽搐时,远方的暮色里忽然亮起十二盏猩红灯笼——那是朝廷缉凶司的“血浮屠“,每盏灯代表一个甲等通缉犯伏诛。

“来得真快。“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黑血,尝到铁锈味里混着蜜糖的甜腥。这是天魔血脉觉醒的征兆,母亲被放干血那夜,祭坛四周也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甜香。

骨墙突然炸开个缺口。

六个戴哭笑面具的缉凶卫持弩逼近,箭头淬着专破内家真气的“葬魂砂“。为首那人甩出镣铐,锁链上密密麻麻刻着镇魔咒:“陆沉,你涉嫌勾结玄阴教屠戮苏家满门……“

话音未落,陆沉已经捏碎了青铜罗盘。嵌着尸斑指甲的贪狼星位迸出青光,在场所有人突然僵在原地——他们的影子活了。

影子的手臂捅穿本体的胸膛,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捧到陆沉面前。当最后一个缉凶卫被自己的影子拧断脖子时,陆沉终于呕出了那口梗在喉头的黑血。

血泊里浮着半枚青铜钥匙。

这正是镖师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把,此刻钥匙表面浮现出细密如血管的纹路,与玉佩背面的血月图腾完美契合。陆沉忽然想起《天机阁志》中的记载:“九瓣莲开,黄泉路现。“

暮色彻底吞没风陵渡时,酒肆废墟中爬出个血人。陆沉的白发已及腰际,融化的右手裹着从缉凶卫身上剥下的皮囊。他望着西北方天际若隐若现的血色月轮,将青铜钥匙刺入锁骨下的图腾。

剧痛中,他听见万千冤魂的哀嚎。那些被血月吞噬的亡者,此刻都在他血管里尖叫。当钥匙完全没入血肉时,远方的地平线突然裂开道缝隙——天机阁废墟的方向,升起了九朵燃烧的青色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