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棍

向司天的电脑闪着莹莹白光,他边对屏幕连线星图,边在一本册子上手绘长圆不一的线性排列图,册子很厚,一边还有粗线绑着,可以看出是由很多相同大小的本子粘贴在一起的,里面布满验算和手绘图。

向司天手下记录着图谱中几个微小的标识,中途停下,默念:“线粒体代谢……湿热内蕴?”他在排列图下无意识的画着问号,陷入沉思,接着又拉出绑线套进去一沓新纸,从这套笔记下续上了新的标题。

电脑关机,向司天合上册子,8年来他整理着所有过手的疑难病例,尤其留意女性妊娠期千奇百怪的特殊症状,可册子最后一部分的空缺却怎么也填不满,病例越多疑问越多,推演的可能性裂变加剧,他加了多少页就又会冒出多少新的疑惑。

他对着册子犹疑不决,这是一本还未完成的“成果”,8年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给父亲交待,可8年过去,他甚至不知道今生是否能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试试看吧。

向司天决定提前让父亲知道自己在做的事,人生有太多永远没有定论的议题,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答案,褪去了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他或许也是这“很多人”中的一员,他开始慢慢担心执着于答案会不会白白浪费掉和父亲破冰的机会,已经等了8年,他不想等了,对别人来说父亲是山,因为父爱深沉,对他来说,父亲是雄峰,更是险峰,他仰望,敬畏,迫切的希望他能承认自己,只有父亲能为他盖章定论,不然他所有的执着都好像偷偷摸摸的,总是惶恐不安。

只能寄希望于“没功劳也有苦劳”了——虽然没得到结果,但给父亲摆明努力的过程,他应该可以理解自己当初的选择吧?

第二天一早,向司天敲开向虞办公室的门。

迎接他的是Zoe,她的办公区在向虞的套间外,见是向司天,她甚至不需要进套间咨询,直接送客:“老师不会见你的。”

“你这么说,那就是他在?”向司天不是个畏难的人,尤其他认定了的事,他小跑到向虞门外一阵敲,“爸,我们聊聊,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回外婆家吃顿饭,她很想你。”

门开了,向虞穿着外套,显然是要出去,他皱眉瞟了眼向司天抓着门的手,向司天慌忙松开,他把册子双手递上去,说:“爸,这是我记录了8年的病案……”

“你是怎么混毕业的?这种没经过验证的手写材料不能作项目参考是常识你不懂?你老师教你这么胡闹?”他给Zoe眼神示意撵人,对向司天说,“这里是工作区,管好你的称呼。”说完大步向外走。

“爸……向博士,这些病例里面有我对妈妈去世的猜想!”向司天着急,顾不得回避Zoe,直言来意,“那是场意外,和是不是中医,是不是老师误诊没有关系。”

向虞的背影怔了怔,默立良久,再转过身时脸上浮起浓重的愠怒,他鄙夷地瞥了眼向司天怀里的册子,咬牙道:“意外?你可真是庞望的好徒弟,好,洪水是意外,误诊是意外,急救不当算什么?大名鼎鼎的庞派传人一生诊疗奇迹无数,却救不了体质强健的孕妇,而这个人还是他一手调理出来的。”向虞指着向司天的鼻子,想说更难听的话,眼圈却先红了,他的手放下来,苦笑,“我以为就算你没见过你妈至少分得清里外,可笑,母子连心最是放屁,你从来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根本不在乎真相。算了,你没见过你妈,说再多亲情都是空话,我没资格逼你为了她放弃你的立场,你就在你的世界随便玩儿吧,但别揪着我陪你,你也没资格强迫我。”

向虞甩开儿子伸过来的手,再次决绝离去,向司天呆立在原地,他印象里的父亲一直都很倔强,但曾经的他至少肯静下来听人把话讲完,可他现在总像是应激了似的,他的立场别人星点儿不能触碰。

“老师不爱讲废话,你这样很耽误他的精力。”Zoe上前,充当向虞的直白翻译,“第一,老师不希望有人知道你和他之间的关系;第二,你不要再来了,这里是办公区,提前声明,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撵你走;第三,不要给我摆你是老师儿子的谱,我和老师都不吃这套,你最好听劝,别逼我们撕破脸。”

“为什么?”向司天扭脸问Zoe,“你跟了他多久?了解他多少?项目没规定不能父子同台,他怕什么?”

“怕?哈哈,你别太自我感觉良好。”Zoe笑道,“无论重大项目还是老师的人生,都不该有江湖神棍添乱而已。”

“我们团队是受邀请来的,我是通过层层选拔来的,什么叫神棍?我们的论文数量、质量、临床实践、参与课题等等等等,任何竞争力不输任何组,你哪来儿的优越感?”

Zoe耸耸肩,反问:“五运六气辩证,看星星月亮,搞阴阳五行,不是跳大神的神棍吗?CNS、NLJB的主流版块你们发表过什么?”

向司天语塞,一直以来中医发展的良好势头主要体现在针灸和中药上,顶级学术强调严谨科学的可复制性,而望闻问切辅以运气学的传统辨证论治却是一人一方,不靠CT、核磁的现代技术单凭参照星象、气候、阳光、星辰等等自然变动的五运六气推演,追究万事万物无不变而生变的因,判定千方百计皆成的果,这种同一种病症无数种病机的辨证论治无法大规模对照研究,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将中医、印度医学、太极、穴位按压等传统医疗都归于替代与补充医学范畴,显然排除在医学主流版块之外。

学术吃亏,让向司天连吵架都吃亏,今天这一趟成了羞辱之旅,他心有不甘地辩驳:“说到底所谓的可复制性不过是一场统计学标准,但中医实用效果和统计规律之间常有对立,你不能拿西方医学受益的部分和传统中医吃亏的部分来比,你以为田忌赛马?”

“真田忌赛马也好,关键你还能放出更快的马呀,你有吗?”Zoe振振有词,“老师的儿子,口舌之战没意思,有些东西天赋吃亏,再好也提不上台面,不能大规模衍生永远成不了气候,医学是一场资本的较量,生命尊严要靠巨大的投入才能得到最终的好结果,这就是统计概率的作用,由科技来告诉资本,复制有利可图。难不成你要一个人一个人地治疗,一个人一个人地普及吗?”

“至少我们已经在做了,正是前人坚持不放弃,你们眼里的怪力乱神现在才能跟你们同坐在一个台面上。”现实多憋屈向司天的斗志就有多激烈,“上古文明无数次被断代失传,可悠悠千万年不还是保存了下来?靠的可不是资本。传承之所以有力量,是它从不止步于任何以偏概全的限定标准。”

Zoe没再往下说,她托腮凝视向司天,唯利是图的现代世界突然出现这么个理想主义的小纯洁,她的心竟然起了层波澜,略带感悟地说:“老师曾说他的太太是个信口胡诌也能让人心潮澎湃的人,在你身上具象化了。”

向司天哑然,父亲竟热衷和他周围的人提起母亲,可他唯独对自己三缄其口。心里一阵烦躁,向司天嘟囔:“臭老外,知道的居然比我多。”

Zoe听到了,咧嘴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常见的居民身份证:“我就当你骂的不是我,我是中国人。还有,你能不能真心用心的关心一下你爸爸,从机场到这里,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带回来的都是中国人吗?你爸说了,中国创造在成规模之前最好不要海纳百川,主打师夷长技,西为中用。”

办公区的大门在向司天背后重重关闭,被人赶出来不爽,但一想到自己之前以为这个本名叫左伊的女人是因为中文不精才对他和庞望说话没礼貌他更加不爽,人家母语是中文,口才不要太好,她根本就是单纯蔑视他们啊!

他把自己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