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在上,后辈来给您磕头了。”
脸上有道刀疤的男人跪在一尊泥塑像前,额角轻轻叩在青砖地板上。
“唉,听说那不夜京城几近沦陷,时常有鬼怪过市,恐怕不久后就连榆林也不再适宜活人居住,我打算趁现在太平着携妻儿南去,只消等有能力了再杀回来……”
王灶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祷告。
睁开眼。
门外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屋内潮湿阴冷,眼皮底下是一张铺满灰尘的神案。
这是哪……
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王灶很快明白,他穿越了。
当下是昭景王朝,昭庆二十四年。
朝廷腐败,瘟君临世,境内十二条龙脉断裂,形成“祟晦阴墟”,滋生各种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占京筑巢,择人而噬。
与前世不同。
这里混乱,动荡,妖魔横行,民不聊生。
他现在榆林县城外东骉岭山上一间祠庙里,做一路几乎无人问津的野仙。
早些年淫祀文化盛行,上至名门望族、医僧巫匠,下至文献里提及的异兽奇木、古物文玩,均能立地成神,建庙祭供,受到一方人顶礼膜拜。
而作为滚滚浪潮中一个小小浪头的“王灶”,生前乃是一方乡绅,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死后立像盖庙自封为神,受当地百姓追捧,香火鼎盛,善信无数。
一时风光无两。
直到朝廷搬出祀典,出台各项规定,称合乎礼而纳入祀典的是为“正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
淫祀无福,供奉淫祀者斩立决。
霎时间一场浩浩荡荡的斩神运动席卷天下,未获得朝廷封赐的祠神统统下马,再享不到一缕香火。
“王灶”因其所立祠庙门额镌刻着“庙王灶”三字,沾了五祀之一灶神的光,得以逃过敕毁为廨之灾。
却也无人再敢对其进行香火供奉,名存实亡。
现今动荡之年,祀典虽不再权威,可周遭饥荒瘟疫,天灾人祸不断,人人自危,谁还会来祭祀他这无名之辈呢?
王灶垂视着案上缠绕着蛛网的烛台香炉,其中插有寥寥香脚,掺着些许蜡油,显然已许久无人上供。
但眼前的刀疤男……
只见,男人叹了口气,起身从怀里摸出香烛火折子。
火折子“嚓”地燃起,映出张被岁月蚀刻的脸,眉骨处斜贯刀疤,指节粗大如老竹,分明是双使惯刀剑的手。
他点燃香烛朝神龛拜了拜,然后插在炉台里,为这冷清陋室增添了几分香火气。
王灶回顾前身的记忆,很快得知,眼前这位乃是榆林王氏家道中落后,仍留在榆林发展的一名后裔——王船山。
王船山在榆林县当一名执法如山的捕快班头,为民除害至今,高不成低不就,现今冒险过来上供,意味着他放弃了一直坚守的道,决定远走他乡。
‘这杀千刀的世道,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正当王灶如是呢喃着,忽觉泥胎深处泛起暖意,竟是获取到了涓滴“愿力”,那点儿微薄愿力如萤火游走,牵动神龛微颤。
待要细究,眼前蓦地展开一幅诡谲画卷。
画卷徐展处,端着众生相的头颅从一口幽井喷薄而出,又见延绵不断的苍山白骨林里,五脏六腑垂枝荡漾,如苔藓般密布的寺庙道观盘踞在深渊谷底,狰狞的神佛欲从中破壁而出,耳畔呢喃呓语缭绕,漫天灰烬犹如雪倾……
卷末一支像狐尾的笔在挥动着,篆刻下三个诡异的字箓:
因果录。
……
因果录上,篆字记事,录下善信因果。
种因得果,业力相随。
生死有命,有求必应。
王灶恍惚间竟看到了王船山此生的走马灯。
王船山出生于榆林王氏,那会儿正赶上王家衰落前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出生在这般世家,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最好的,文武双修。
可待到他束发为髻,家族再也支撑不住,在位的那个狗皇帝推行斩神运动,彻底斩断了王家的根,又因仇家算计,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族人死的死,逃的逃。
王船山能捡回一条小命,全因其母只是没名分的外室,王家大难临头时,其父与他娘俩撇清了关系。
但虽如此,王船山血脉里流淌着的,依旧是王氏的血,且自幼就受家风熏陶,特别敬佩祖先“王灶”,亦有着同样的抱负,誓要做个为民请命的人!
即便家道中落,也想尽办法谋出路,最终考入了榆林城的衙门,成了三班衙役。
王船山本想着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却奈何出身卑微,没有大树倚靠,再加上其性格忠烈,不愿与人同流合污,一晃十几载过去,仅仅混成捕头,大展不得拳脚。
而如今捕快是个高危职业,不仅要捕人犯,还要缉鬼斩妖,过的是脑袋别在腰间的日子,说不准何时一命呜呼。
若是能得到衙门重视,给予他一定的资源栽培,他也不至于在而立之年心生退堂鼓,无奈明明舞得一手好剑,却习不得内阁高深的剑术,亦用不上一把称手的宝剑,可谓是有力使不出。
眼看着这日子随时走到头了,他可以不顾自身,可环顾身旁妻小,最终还是咬牙咽下了那口气。
罢了罢了,天道不公,何必逞强?
唤妻去买来香烛,王船山乘着夜色访灶王庙,来跟他敬若神明的祖先道别,这一去前途未卜,恐怕再不复返……
走马灯跑完,王船山的生平,尽数记录在了因果录上,而页尾处却是个逗号,
善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
因果杆秤,业力轮转,给出果报物两项:
“《斩业剑谱》”
“斩业剑”
须知:
种因得果,业力相随,若取果报物,便行果报事,若违心中道,报应平地起。
……
王灶回过神来,两件虚影浮于案前,泛黄剑谱墨迹如血,《斩业剑谱》四字力透纸背,古剑虽蒙尘,刃上寒芒似要割破雨幕……
根据脑海中浮现的信息指示,他貌似能将这两件果报物赐予善信?
王灶心念微动,致使这对虚影化作流光没入案前男人的眉心。
而王船山本人只晓得身子拂过一阵暖意,掌心那道经年剑茧竟隐隐发烫,紧跟着左眼皮跳动了两下。
恰在此时,庙宇檐角悬挂着的那只铜铃无风自动,混着雨声,恍若轻笑。
果报降至,命运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