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现,雄鸡啼破晨雾。
王船山猛然坐起,单衣早被冷汗浸透,梦中残留的檀香气息仍在鼻尖萦绕,那位峨冠博带的先祖分明就立在雕花木榻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按在他肩头。
“王船山啊,那把斩业剑用着可还算称手?那本《斩业剑谱》里教的技巧可还算不错?”
“须知,莫违心中道,否则报应平地起。”
临了又说祠庙年久失修,香火冷清,拜托他得闲修缮一下祠庙,并为其多多招揽香火,称其泉下有知,但凡磕头烧香,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王船山虽醒来,梦中情景却历历在目,惊得他心头突突直跳,随后一整日下来都感到心神不宁,心心念念着梦里祖先的嘱托……
恰好这天手下“李麻子”踩着卯时的露水晃进值房。
这个总把腰刀斜挎在胯上的莽汉,此刻却似霜打的茄子,眼窝泛着青黑:
“头儿,我干不下去了。”
“怎么了?”
李麻子喉结滚动着咽下半截话,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辞呈,“我家那婆娘把剪子都架脖子上了。”
“到底发生何事?你又跑去赌啦?”王船山俨然已猜到八九。
眼见瞒不住,李麻子便直接摊牌:
“唉,实不相瞒头儿,前几日我多喝了点酒,到赌坊里玩了几把,把家底统统输光了,乏了,我打算去另谋出路。”
捕快的俸禄不高,每年也就十余两银,加上别的外快也最多二十两银,却又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做谁,都会起二心。
王船山理解,特别理解,因为不久前他才向上级递了辞呈。
而这李麻子好赌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那种。
但其人好勇斗狠,是威慑罪犯的一把好手。
王船山不忍失去这名得力干将,思绪流转间,忽然灵光乍现,解下腰间蹀躞带,铜钱叮叮当当落在案几上。
“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两贯钱你先拿去应急,哦对了,我听说东骉岭山上有座灶王庙特别灵验,你可能只是最近运势不好,不如去烧柱香祈个福,说不定能转运,求个心安也好。”
这般做法既是为了挽留对方,亦是为了测试一下昨夜的梦境是否灵验?
李麻子眼眶都红了,自打他输得这番田地,受到的都是唾骂和厌恶,哪料这位捕头大哥依旧视他如己出,几声慰藉两贯钱,胜过千言万语。
说什么也得再挺挺。
他答应下来,听从好大哥的,到扎纸铺里买了些香烛纸钱,只身前往东骉岭山上的灶王庙里烧香拜神。
“求求了,让我赌运好起来吧,只有赌赢了才能翻身,我保证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就再也不赌了!”
王灶垂视着跪在案前的李麻子,关于此人的走马灯跑了起来……
李麻子,原名李舒,榆林乡人士,有个好赌的爹、勤劳的娘、染上福寿膏的姊姊。
不出意外的,这个家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因娘病逝而破碎了。
爹因欠债不还被堵在巷口,讨债人用那嵌着铁片的靴底一下接一下地碾碎了他爹的喉骨,巷尾飘来福寿膏的甜腥气,那是姊姊卧房里永不消散的雾。
她总说青烟缭绕时能看见娘亲熬红的眼睛,直到某日银烟枪在绣枕边磕出个月牙痕,穿绿绸衫的龟奴便用描金轿接走了这缕游魂。
打那起李舒便开始自力更生,为人还算努力,侥幸入了衙门,当了一名捕快。
可却因一次同僚之间的小赌怡情,他大赢特赢尝到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三天两头儿跑去与人赌钱,久而久之就成了根深蒂固的瘾。
即便没钱也要去看别人赌,运气好能得个利是,又拿来赌。
赌输了也不怕,等到这月的俸禄一发,又拿去赌坊里接着赌。
赌到最后愈发猖狂,将家中值钱物件全拿去典当成了赌资。
直到某个霜晨,空荡荡的床榻上只余半截绞断的缠臂金,孩童的虎头鞋还倒扣在门槛外,他才惊觉兜里已分文掏不出,自己也落得人人厌弃的田地,就连妻子也带着儿女彻底离他而去…
迷茫的李麻子本想辞去捕快的差事,听从友人介绍,做那专门讨债的保人,无它,就图这行来钱快。
却在这个当口,王捕头掏钱给予了他一番慰藉。
或是不忍心寒了好大哥的心,又或是想着再搏一搏,于是匆匆过来上香,打算之后就到赌坊里再大干一场。
走马灯跑完,李麻子的生平尽数记录在了因果录上,依旧是以逗号结尾,
因果杆秤,业力轮转,给出果报物一项:
“回岸金盆”
须知:
种因得果,业力相随,若取果报物,便行果报事,言而无信一场空,赌到头来肝肠断。
……
王灶定睛一看,一件盆状的虚影浮于案前,盆体周身金光流转,隐约可见盆底篆写着八个字。
王灶心念一动,虚影化作流光没入案前男人的眉心。
祈完福后,李麻子匆匆地往山下赶,急着去赌坊,却半道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一件物事绊倒。
“狗日的,怎么祈完福后反倒变倒霉了!”
可扭头一看,绊他的竟是半截露出土外的金盆,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
可仔细一看,那不是真金是啥!
将整个盆从地里拔出一看,赫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金盆,抹去盆中的泥污后,发现了盆地篆写着精巧的八个字:
“逢赌必赢,回头是岸”
这一下着实把李麻子给吓了一跳,前脚刚拜完神,后脚就捡到了象征着特殊寓意的金盆?
这要说没点儿猫腻,他都不敢信!
“逢赌必赢,逢赌必赢……”
喃喃着这四个字,李麻子就跟魔怔了一样,眼眸逐渐绽放出精光,脱下外衣将金盆包裹起来后,迫不及待地返回家中,将金盆藏好后,立即奔到一条绰号“翻本巷”的巷子里的一家民间赌坊。
一天一夜过去,李麻子赢麻了!
靠着王船山给的两贯本钱,他将过去输掉的统统赢了回来,甚至有余!
开设赌坊的庄家见他是衙门捕快,有苦吐不出,今个遇到个财神爷,输惨了说是,如今已经到了要关门打烊的时间了,便快快派人过去提醒李麻子:
“官爷,本店已到了歇业的时辰,您不如见好就收,明日再来?”
李麻子却是赌红了眼,自己正值鸿运当头,庄家的就派人过来赶他走,这不是存心断人财路呢么。
霎时间他身上涌现出杀贼时的威严,一拍桌子,怒吼:“是不是输不起?昂?这赌坊能不能开了?不能开就别开了!”
庄家一看这厮非要坏了赌坊的规矩,顿时恼怒起来,谁背后还没个撑腰的?却在这时,赌坊的坐堂先生出言道:
“见好不收,长赌必输,而且还主动坏了赌坊间的规矩,我看啊,他的好运要到头喽,掌柜的,不如再让他继续赌下去,我掐指一算,他赢的,接下来统统都得吐出来。”
掌柜庄家闻言,有些犹豫,但看到坐堂先生那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也是涌现出了跃跃欲试的想法,便破例允了李麻子继续赌。
果不其然,约莫一炷香不到,李麻子竟然将苦战一天一夜得来的万贯家财连本带利统统都给输光了!
坐堂先生笑了,掌柜的也跟着笑了。
宝官询问:“官爷,这下咱可以歇业了吧?”
李麻子像丢了魂似的,已然掏不出一枚赌资,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双手拍着桌子起身:
“歇个屁,老子还要赌!”
宝官暗示:“可是可是……”
“给我等着,要敢关门老子把你们店砸了!”
李麻子夺门而出,返回家中取金盆。
当他急急忙忙带着金盆折返回到赌坊,人果然没关门,就翘首以盼,等着他来呢!
李麻子亮出包裹在衣裳内的金盆,就要去向管账的典当赌资!
可哪料衣角掀开,金盆竟已变作泥盆,隐约可见盆底潦草的篆写着八个字:
“孤注一掷,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