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尺蠖 二
戴月至今仍记得高三那年,那些跟自己死磕的日子。
戴月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眠不休,像长期跑马拉松的人,知道在最后的时刻发力。她在与时间赛跑。
如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她这里实践的话,她一方面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留足复习时间,巴不得把学过的所有知识再掘地三尺重新刨出来用考古学家的眼睛再细细看一遍,把上面的陈年灰尘擦去,只留下一眼见底的骨骼,让她来回反复地印刻于心。而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像一闪而过的流星那样转瞬即逝。
那几个月,她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就着白开水,把带来的馒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为的就是节省吃饭的时间多看两眼书。夜里睡觉时她也从来不脱衣服,就那么钻进被窝
睡两三个小时就爬起来继续战斗。站在时间的边缘,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跟时间耍心眼,因一不小心她就会处于后悔莫及的境地。
她耗不起。她只能借着高考这条绳索爬向通往外界的入口。她要离开这个自己已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对这里,她太熟悉了。巷口的那棵槐树,一到夏天就缀满了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自从那次在额头上发现了蠕动的柔软的物体,每天放学后她都去看它们。一条条垂吊下来的虫子,在空中扭曲着身子,像个上吊垂死的长舌妇,样子难看又别扭。一阵风突袭而过,成群的青色、白色的“幽灵”被齐齐地挂在树上。
下雨的时候,密密匝匝的“尸体”掉在地上,戴月身上的毛孔都炸开了。她最怕的就是这种蠕动的无脊椎动物。冬天,院墙外的风像长满触角的怪物,从窗口、门口的缝隙里往屋内钻,她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冰冷的“尸骨”满屋都是。
她就是跟着戴志刚在这条巷子最尽头处的院子里长大的。
这院子破败不堪,横放了各种东西:补胎的大皮、车轴上的钢圈、落满尘土的换下来的旧零件,还有一辆用不粘胶贴着“修车”两个字标牌的手推车。那两个字因长期的风吹雨淋,鲜红的颜色已经褪去,标牌那粉色发白的纸张翘着边角,像老太太似掉非掉的豁牙,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
每次在大街上远远看见这修车摊,戴月不是顺着墙根走就是挤在人群身后,像只虾般顺着人流从戴志刚的眼前溜走。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戴志刚灵敏、迅捷地拎起长长的“虾须”,把她从人群里揪了出来:“月月,来帮爸爸看摊。 ”这种时候,她就低着头慢慢踱向修车摊。
戴月站在修车摊旁,扒拉出一小块地方,开始写作业。
有客人需要给车打气或者拿小零件时,她就先放下手里的作业,帮忙干活儿。
“你看看,戴老三,你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闺女!”
“戴老三,别说,你老婆给你留下的种真不错!”
“看看,戴老三,你小子有前后眼啊,当年把娃从尼姑庵门口又抱回来,啧啧……”
这时,戴志刚总是嘿嘿笑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戴月特别讨厌他的笑,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愿。人家把他的底都揭出来了,他竟还笑得出来!
她打心眼里瞧不上戴志刚。如果她是母亲那个角色,也许也会像母亲那样,选择离开。谁愿意嫁给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她也永远记着人家说的“他曾把她送到尼姑庵去”。戴志刚也不想要她,所有人都想要抛弃她,既然如此,不如她先发制人,自己想法子离开。
戴志刚好像看出来什么了,经常有意无意地跟她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我没母亲,也不知道她丑不丑。 ”戴月这一句噎得戴志刚愣了半天。后来,戴志刚又没话找话说:“子不嫌家贫。”戴月心想:不管家贫不贫,我始终是要离开这里的。要不,从小到大,我往死里学习是为了什么?
十年磨一剑,我磨了十二年的刀,砍一下能不见血吗?
戴志刚没想到戴月想砍伤自己,戴月越发觉得恨戴志刚没错。
戴月高考失利后,戴志刚好像很高兴,每晚还喝两杯小酒。戴月恨不得一头撞死,想着自己那么笃定地要走,怎么最后还让戴志刚小瞧了呢?看他哼着小曲,还“吱呀呀”地唱起了黄梅戏。黄梅戏原这么绵软的小调却化为“利剑”,直插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的心、肝、肺、肠都搅在了一起,就那么扭啊扭啊越缠越紧,最后呼吸都困难了。
戴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晨曦的第一道光从窗口射进来,傍晚夕光渐暗,整个屋子又笼罩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光影交替之刻,戴月在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先是看到对自己抱有希望的班主任的目光,又看见那些考上的同学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交叠聚拢在一起,向她射来,让这昏暗的房间,到处都充溢着冷兵器的味道。
她还见到未曾谋面的母亲的目光,母亲就那样站在空中,俯视着自己,对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没用的人,从你一出生我就看出你的无能,所以不如趁早扔下你,不用再拖累我,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后来,这些幻影都不见了。
她听见渐渐清晰的脚步声,不用想就知道是戴志刚来了。他每天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饭菜换一遍,看一眼戴月就走开了。就在刚才,当他进屋的时候,看见戴月马上翻向墙面,便特意靠近往里望了望,此时戴月正好翻身,他们的目光就此交错,两个人都先是一愣,而后戴志刚又笑了。
他怎么能笑了呢?在这种时刻,他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笑?而且每顿饭吃嘛嘛香。一团火燃烧成一条巨龙,从戴月的心底窜出来,“腾——”的一声,戴月从床上站起来,对着戴志刚居高临下一吼:“笑什么笑,我不会死的,不会让你得逞的!”说着抓起戴志刚手里的碗,用手抓起饭来吃。戴月赌气似的一边吃着饭,一边还偷空斜睨着戴志刚。
戴志刚破天荒头一回这两天没有出摊在家陪着戴月。说是陪,其实就是监视。戴月想:你戴志刚太小看我了,难不成我会去自杀?我好不容易熬到这么大,还没出去看看呢,怎么就能死呢。不,我舍不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要复读!”晚饭时,戴月冲着戴志刚下命令似的蹦出来一句。戴志刚慢悠悠地吃着菜,神色很笃定,好像早知道戴月会提这样的要求,又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小口酒,嘴巴里“滋溜”的声音很是刺耳。戴月冒出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是发怵的,因复读的钱是需要戴志刚出的。
这些年,戴月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现在又平白多了一年的学费。他一个修车的,终日风里来雨里去的,能有几个钱?现在人家都买汽车了,还有几个人修自行车?她心里没底,但是输人不能输气势,她梗着脖子等戴志刚的回答。
“可以。”戴志刚的一副大将风度让戴月极度难过,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厚颜无耻,明知道戴志刚没有几个钱,却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他。戴志刚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在家准备好每顿饭放在床头,饭冷了就热,热了一次又一次,自己却要假装看不见,在心里编造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去恨他。
自己是多么无耻的人哪!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这个世界上,除了戴志刚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人,自己还有谁呢,还有谁在乎过她呢。
“不过……”就在戴月转头回屋之刻,戴志刚说了一句。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戴月刚生的羞愧之意,立马如一团看不见的云消逝不见了。戴月反身回来:“不过什么?”她翻着白眼瞅着戴志刚。
“你的志愿由我来填!”
“不行,我的志愿凭什么由你来填写?又不是你上大学,关你什么事?”
“好好,不关我的事。那你的事我就不管了。”说着,戴志刚收拾了碗筷,回了房间,把戴月一个人丢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