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晚宴

历史上大多数的阴谋都是以开会的名义。

东方的晋灵公以宴请为名埋伏甲士刺杀权臣赵盾,罗马的元老院也以召开会议为由,将凯撒诱至庞贝剧场,元老们集体行刺。

而此时的塔乌宫也成了阴谋的现场。

晚宴一如预期,比巴黎的卢浮宫还要更加奢靡几分。

墙壁上垂挂着整面整面以红金丝线绣出的王室百合花纹织缎,蜡烛插在镀金烛台里,反射着一桌又一桌银器与宝石杯的光芒。

而比起这些静物,更刺眼的,是那些披着红金丝缎披风的火枪兵——一动不动地立在宴厅四角。

他们不饮酒、不说话,却无声地对所有在场宾客做出提醒:此刻在座的,不只是贵族,更是战俘。

陈安站在宴会一隅,没有被安排上主桌。银质高脚杯里盛着清淡的葡萄酒,像是掺了水的权力象征,泛着虚伪的光。他低头抿了一口,微酸,乏味。耳边,是马萨林一如既往温润却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

“——各位亲爱的朋友。”

马萨林举杯,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像圣坛上披金戴银的圣像,慈祥却冰冷。

“国王对各位的忠诚深表感谢。正是因为你们的陪伴,法兰西才能在动荡中稳如磐石。未来的征途,仍需各位并肩而行。”

礼节性的掌声响起,杯盏交错,似乎这一刻真有几分团结与荣耀的味道。

但那不过是开胃小菜。

话锋一转,空气便随之冷了半度。

“不过——就在今晚,我们收到来自边境的急报。”

马萨林将酒杯放下,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如同在掸去一丝尘埃。

“叛乱的孔代与尼德兰总督利奥波德·威廉,已在低地集结军队,恐怕不日将发动入侵。”

陈安放下杯子,眯起眼。这才是今晚的主菜,和巴黎平安夜那晚的出自同一个厨师。

“在这个关键时刻,”马萨林的语气温和,却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铁锤,“分散回各地,势必会被叛军各个击破。相反,若留在国王身边,不仅能共御外敌,还能亲睹法兰西真正的荣耀。”

“因此,我建议——诸位贵族在接下来的数月内,继续留驻兰斯。”

一石激起千层浪。宴会厅没有喧哗,却能听见空气在呼吸。陈安扫了一眼那些贵族的表情——有人眉头微蹙,有人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有人开始试图避开火枪兵的目光。

“等局势安定,我们将一同回到巴黎。”马萨林一边举杯,一边继续笑着补刀,“为此,国王已特许在巴黎城西开垦出几片土地,作为诸位的临时宅邸。地势优越,接近王宫,治安良好,水源清洁,乃是上等之选。”

陈安嘴角一翘,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明白了——这不是款待,这是软禁。

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古代中国称之为“陵邑制”,即汉初的地方大族们被迫进京,受限于中央监督,失去在本地的军事与经济控制权。

而在欧洲,这套策略的雏形正逐渐成型,陈安清楚,他现在目睹的是凡尔赛的萌芽。

“当然,国王尊重各位贵族的家族事务。”马萨林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体贴的主教,“所以,诸位封地的税收,将由官员代为征收,并准时交付诸位。不用亲自劳神。”

陈安轻轻转动杯中的酒,看着光在液面上打旋。尊重?那只是另一个词汇,意为夺权。

“你们的古堡、要塞……”马萨林话语中带上了些悲悯,“在前任主教黎塞留时代已被拆除。现在若战火再起,王宫比那些荒废的石墙更安全。国王担心你们的安危,希望你们能更靠近一些……靠近他,也靠近法兰西。”

他话音刚落,宴厅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琴音,与此同时,一排火枪兵默然上前,封住了宴会厅的大门。

他们站得笔直,面无表情,身上的披风是与贵族们宴袍同款的红金缎,只是——他们披的是火器的裁决。

这是礼仪,也是警告。

陈安放下杯子,目光穿过厅内的灯火,看向次座上微笑如常的马萨林。他明白,马萨林不是在发问,更不是在请求。

这是王权,以“保护”之名完成的又一次收编。

而此刻满堂宾客,端坐于灯火与欢愉中,却没有一人出声反对。他们皆低头饮酒,仿佛是在敬国王、敬主教,实则敬他们最后一丝还残留的骄傲。

陈安靠在椅背,抬头望向那天顶绘着圣经故事的穹顶。

而就在这场沉默越来越近乎窒息的时候——

主座上的路易十四忽然动了。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慢慢地,稳稳地——站上了椅子。

这个举动让在场不少贵族倒吸一口气。那是一张镶金嵌宝的王座,不该是一个国王“攀爬”的位置。可他偏偏这样做了,没有半点犹豫。

火光将他的身影拉长,他的个子本就不高,如今却凭借着这样一个简单却大胆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必须抬头仰望他。

这一刻,没有人觉得可笑。没有人觉得失礼。

只有肃静,甚至连宴厅角落的弦乐也迟疑地收住了音符。

他环顾众人,眼神不再是少年天真,而是冷静、笔直、不可逃避。

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比预料中的要低沉些许,却无比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我知道,有些人……并不完全信任王宫,不信任我母亲,也不信任马萨林主教。”

他没有像马萨林那样试图回避矛盾,反而迎着它走过去,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太阳。

“你们担心权力旁落,担心旧有秩序被拆除,担心你们的子嗣再也无法继承那些父辈们流血捍卫下来的封地与名誉。”

一丝不易察觉的动荡,在贵族群中扩散。

他顿了顿,扬起下巴。

“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在这个时代,没有谁能比王权更能保护你们。”

“议会的嘴会变,贵族的誓言会碎,而只有王冠,是用鲜血铸的,是天授的,不容动摇的。”

他举起手中那只镶金的高脚杯,那双略显稚嫩的手掌,此刻却仿佛支撑起整个法兰西的天穹。

“你们可以不信主教,可以不信巴黎城里的政客。”

他一字一句,语调不高,但每个词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宴厅的石地上。

“但你们不能不信我。”

然后,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不再是少年惯有的天真,而是一种早熟的锋芒,一种属于未来霸主的冷酷自知。

“因为——朕即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