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横店外围影视城。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连绵不断的雨水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周。
七号摄影棚是世纪初建的老式铁皮棚,雨点砸在锈迹斑斑的顶棚上。
发出令人烦躁的哒哒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咔!这条过了!”
陈默摘下监听耳机,金属耳罩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自己的手腕滑落,在监视器边缘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十七寸的LED屏幕上,女主角的特写镜头定格在她强挤出的眼泪上。
这场长达三页纸的情感戏已经重拍了七遍,每一次NG都让剧组的气氛更加凝重。
“导演,喝点咖啡吧。”
场务小李小跑着递来保温杯,陈默拧开盖子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杯里的美式已经冷透,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雨雾。
………
陈默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十七分,这个低成本网剧《霸道总裁的替身小新娘》已经连续拍摄了十八个小时。
保温杯内壁上残留的咖啡渍形成奇怪的纹路,像是一张嘲笑的鬼脸。
“导演,要不要保一条?”副导演王伟凑过来问道,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疲惫。
王伟身上的廉价T恤后背已经洇出一大片汗渍,在摄影棚惨白的灯光下像块丑陋的胎记。
陈默注意到他的眼角布满血丝,右手拇指和食指因为长时间翻剧本而沾上了黑色的油墨。
陈默抬头环视片场:灯光师老张靠在桁架上打盹,花白的头发在安全帽下支棱着。
化妆师小林正偷偷用手机叫车,屏幕上显示“预计等待时间42分钟”。
女主角的经纪人刘姐已经第三次走过来,用做作的咳嗽声暗示超时费的问题。
漏雨的顶棚在某处形成一道细长的水帘,场务不得不搬来红色塑料桶接水。
水滴撞击桶底的声音在寂静的片场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秒表。
“算了,收工吧。”陈默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
陈默起身时突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中不得不扶住监视器支架才没有摔倒。
连续七十二小时每天六小时的睡眠正在索取代价,陈默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把小锤在颅骨内侧敲打。
后颈处的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稍一用力就会断裂。
片场外雨势渐大,陈默拖着步子走向临时搭建的休息棚。
雨水顺着棚顶的裂缝蜿蜒而下,在水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倒映着忽明忽暗的灯光。
陈默摸索着寻找电热水壶的插头,指尖却触到裸露的铜线。
一道蓝白色的电光如毒蛇般窜上手臂,瞬间传遍全身。
陈默的肌肉瞬间绷紧,牙齿不受控制地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陈默的视野被刺眼的白光充满,无数记忆碎片在电流中翻涌。
中戏毕业典礼上,陈默站在实验剧场中央接受掌声,手里攥着学生短片金奖证书,聚光灯烤得陈默额头冒汗。
三十岁那年,处女作《矿井人》在釜山电影节拿下新浪潮奖,镁光灯刺痛陈默湿润的眼眶,经纪人在耳边小声提醒“别忘了感谢投资方”。
三十六岁生日那天,投资方撤资的通知邮件与蛋糕上的蜡烛同时亮起,合伙人摔门而去时带起的气流吹灭了最后一支蜡烛。
直到去年,陈默在某视频平台制片人的办公室里,默默划掉剧本上最后一段艺术性独白。
换来一百万追加投资,签字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是某种昆虫在啃食自己的灵魂。
电流带来的剧痛中,陈默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摄影机时的悸动,那时陈默相信镜头能捕捉世间所有的真实与美好。
现在,陈默只是一个拍着三流网剧的疲惫导演,在资本与流量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
“陈默!发什么呆?姜老师到片场了!”
这个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男声像一柄利剑劈开黑暗,陈默猛地睁开眼,刺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青灰色的石板路向远处蜿蜒延伸,每一块石板上都刻着经年累月踩踏出的光滑凹痕。
两侧是鳞次栉比的侗族木楼,褪色的青瓦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风干的玉米,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空气中飘荡着复杂的味道:油辣椒的焦香、霉豆腐的醇厚、木楼里飘出的柴火烟味,还有远处小吃摊上猪油烙锅的油腻气息。
一只花斑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中央,听到脚步声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打盹。
………
陈默下意识摸向口袋,指尖触到一个长方形硬物。
掏出来一看,是台诺基亚3310,墨绿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塑料特有的光泽。
屏幕上,绿色像素组成的数字清晰地显示。
2001年6月12日14:23。这个时间像一记重拳击中陈默的胃部,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寻抢》正式结束前一周。
“路导让你把修改本送去会议室。”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高场记用卷成筒的剧本戳了戳陈默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光。
“中戏推荐来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开工第一天就敢在姜闻面前走神。”
姜闻说话时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衬衫领口处有一圈明显的汗渍。
陈默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攥着一叠装订好的纸张。
封面印着《寻抢(第三稿修改版)》几个大字,下面是“编剧/导演:路川“的字样。
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边,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
记忆如老式放映机的胶片般开始转动。
………
陈默是中央戏剧学院2000级导演系专业第一的学生,去年期末姜闻回校讲座时,陈默递交的短片作业。
一部讲述老警察追查自己配枪下落的十五分钟短片,获得了姜闻当场表扬。
三天前,系主任亲自把陈默叫到办公室,通知自己被推荐到《寻抢》剧组担任导演助理。
“姜老师到哪儿了?”陈默下意识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嘶哑。
“刚过牌坊,带着俩执行制片。”
场记抬了抬下巴,指向远处一座石雕牌坊。
牌坊下,三个身影正快步走来。
中间那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高大身影,即使隔着百米远也能一眼认出是姜文。
“你最好快点。”
场记压低声音,“路导和姜老师为结局吵了一上午了,制片主任的脸都快绿了。”
他忽然凑得更近,带着烟味的呼吸喷在陈默耳畔。
“提醒你句,组里现在分两派。路导从北影带来的嫡系都住在二楼,姜闻的人安排在镇东头招待所。食堂打饭时都分两拨坐。”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你这个中戏来的,最好想清楚站哪边。”
陈默快步走向作为临时会议室的侗家祠堂时。
心跳如擂鼓,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剧本封面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
祠堂门前的老槐树下散落着七八个烟头,有几个还冒着缕缕青烟。
门缝里渗出呛人的烟雾,混合着浓茶和汗水的味道,里面传出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
“这不是电视剧!观众不需要把所有东西嚼碎了喂到嘴里!”
路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还夹杂着纸张拍打桌面的声响。
“电影首先是叙事艺术!”
姜闻的嗓音像砂纸打磨金属,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那个结局连摄影指导都看不懂!观众花钱不是来看导演炫技的!”
陈默的手悬在门把上方,犹豫了足足三秒。
木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十二道目光同时射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坐在主位的路川穿着皱巴巴的牛津纺衬衫,袖口处沾着几点咖啡渍。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缕,面前的分镜稿上满是红色修改痕迹,有几处甚至被钢笔戳破了。
窗边的姜闻掐灭烟头,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格外锋利。
姜闻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会议室里还坐着其他主创,留着板寸的摄影指导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笔。
戴着鸭舌帽的美术指导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
执行制片人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面前的计算器上显示着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陈默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个穿牛仔衣的年轻人,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后来陈伟才知道,那是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编剧刁亦男。
……
“中戏的高材生?你过来讲讲,这里怎么改?“
姜闻的声音像一记闷雷在会议室炸开,新点燃的香烟在指间明灭。
升腾的烟雾在姜闻棱角分明的脸前形成一层薄纱。
陈默注意到姜闻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因为常年佩戴已经有些发黑。
食指关节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可能是昨天试戏时留下的。
陈默感到喉咙发紧,仿佛有人在那里系了根看不见的绳结。
陈伟清楚记得原版《寻抢》那个著名的开放式结局。
马山对着天空鸣枪,镜头切至群山间的回响,留给观众无限遐想。
但现在,历史正卡在创作分歧的齿轮里,会议室墙上的日历显示距离杀青只剩八天,鲜红的叉号已经划到6月20日。
“我认为...”
陈默瞥见路川警告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不悦像刀尖般锋利。
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舌头突然变得异常干燥。
“子弹应该击中...”
二十三年的未来记忆在脑中翻涌。
2016年他在电影资料馆看过《寻抢》的未公开初剪版,马山在雨中奔跑的镜头比成片多出整整三分钟。
甚至就在三小时前,或者说二十三年后。
陈伟还在2024年的片场用手机刷到《寻抢》4K修复版预告,弹幕里飘过“结局至今看不懂”的吐槽...
陈默突然走向角落的白板,抓起红色马克笔时发现笔杆上沾着咖啡渍,黏糊糊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子弹不需要击中任何实体。”
陈默在白板上画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笔尖与塑料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们可以用特效或者慢镜头追踪弹道,让观众看清雨滴被子弹穿透的轨迹。”
的手腕快速移动,勾勒出六个连贯分镜。
第一镜是马山举枪的特写。
第二镜子弹出膛的慢动作。
第三镜子弹穿过雨帘时带起的水雾。
第四镜弹道周围空气因高温产生的扭曲。
第五镜弹头摩擦产生的橙红色热浪。
最后定格在云层被声波震开的瞬间,如同上帝之手撕开一道裂缝。
“这里可以用特效合成雨滴。”
陈默的笔尖在白板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红色圆点。
“实拍时用高压水枪制造雨幕,后期再替换成更规整的雨滴。”
………
陈默转身时,发现姜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到半米处。
这位影帝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分镜图上来回扫视,像猎豹审视着自己的猎物。
“有意思!”
姜闻突然大笑,声音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姜闻手掌重重拍在会议桌上,震得烟灰缸跳起几厘米,里面的烟灰洒落在剧本上。
“把文艺片的矫情变成可测量的物理现象!”
姜闻转头对执行制片说,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
“这设定可以,玛德,这段加拍预算从我片酬里扣。”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摄影指导停止了转笔,美术指导放下速写本,连一直假装看账本的制片主任都抬起了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路川和姜闻之间来回游移,像观看一场无声的拔河比赛。
路川的钢笔在剧本封面上戳出一个黑洞,墨水像蛛网般在纸张上扩散。
路川慢慢站起身,陈默闻到他身上浓重的咖啡和尼古丁混合的气味。
这味道让陈默想起大学时通宵剪片的工作室。
路川的声音很轻,却像刀片般锋利。
“你叫什么名字?”
“陈默。”
这个问题的侮辱性比想象中更锋利。作为导演,路川甚至不记得自己助理的名字。
陈默注意到路川的右手小指在轻微颤抖,那是长期熬夜和咖啡因过量的典型症状。
“陈助理。”
路川把划烂的剧本推过来,纸张与桌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路川特别咬重了“助理”二字,仿佛这两个字是某种耻辱的烙印。
“既然姜老师欣赏你的创意,今晚我要看到完整的分镜脚本和拍摄计划。”
路川的目光扫过陈默年轻的脸庞,
“包括雨滴弹道的特效测试方案,还有…”
路川停顿了一下,“成本核算。”
………
散会时,黑框眼镜场记拽住陈默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陈默的皮肉。
“你完了。”
场记凑到陈默耳边低声说,呼出的热气带着隔夜的蒜味。
“路导最恨两种人:改他剧本的,和姜文喜欢的。”
场记指了指二楼亮着灯的窗口。
“美术组的小王上月在剧组,就因为给姜闻递了瓶水,第二天就被调去管服装车。”
陈默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指尖触到下巴上那颗青春期后就消失的痘痘。
陈默突然意识到重生给自己的不仅是机遇,更是一张危险的赌桌。
陈默押上的不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对未来的全部了解。
走廊尽头,姜闻正在和摄影指导说话,突然转头对陈默眨了眨眼,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道加密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