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龙庭国际小区外环小路上,路灯昏黄,照不清前方的影子。
马星遥从小区花园长椅那边走回来,心情还没平复,脑子里像被一台老收音机干扰,一会儿父亲的话、一会儿Ω编号、一会儿又浮出乔伊写在草稿纸上的那行字:“我是走错缝的光”。
他走得慢,鞋底贴着地面,像是故意不想发出声音。
就在拐过拐角准备走楼梯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哟,这么晚还在散步?”
他回头,看见胡静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运动风衣,手里拎着半袋刚买的豆浆粉,正从便利店方向走来。
“胡姐。”他礼貌地点头。
胡静瞥了眼他:“刚从哪儿回来?脸上那股子‘考试没考好’的味我隔着一米都闻得出来。”
马星遥笑了笑:“没考试。”
“那就是心事。”
胡静踩着地砖,鞋跟在水泥路上敲出均匀节奏,像是她多年走过的“都市生存节拍”。
她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拿出大人身份教训人。
她只是平行地走在他旁边,像一个比他早十年经历一切的人,偶尔转头看看他说不出口的事。
“你这年纪,本该是担心体育补考、女生喜欢谁。”她随口说道,“可你一看就是那种,不仅要背公式,还要背你爸的沉默。”
马星遥愣了一下。
胡静笑了:“别惊讶。你爸那种人,我见多了。说自己‘没空说话’,其实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家人。尤其是聪明的儿子。”
她顿了顿,像是换了种语气:
“你以为他不在意你?”
“他其实不知怎么‘夸’你。”
马星遥低头,沉默片刻: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胡静轻轻“哼”了一声:“很多人‘遇事’之后,就不是原来那样了。
你爸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一句话——你不能等别人变回原来的样子,才学着理解他现在的样子。”
马星遥望向她,眼神里第一次浮出一丝“破碎认同”的温度。
他一向自持冷静,擅长看数据、找公式,但他也知道,有些情绪,不进逻辑表格。
而胡静,像是用生活走出来的语言,一下子把他困了几年的那道“家庭题”,松了一格。
两人默默走到小区楼栋门口。
胡静停下脚步:“你上次答应我滑冰场的事,别赖账。”
马星遥轻笑:“不赖。周末下午我会去。”
“那就好。”她拍拍他的胳膊,“走吧,小书生。”
马星遥一愣,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他,还不是讽刺。
而是带着一点——替你撑腰的味道。
“你们这些会想太多的男孩啊——
要是肯把百分之一的‘算计’,拿去多喜欢自己一点,那就不容易难过了。”
门关上的一刻,门铃“哔”的一声响起。
风吹过小区草地,马星遥站在原地,忽然笑了。
他从没跟谁这样聊过心事。
而今天,胡静一句“会想太多的男孩”,比父亲三年说的所有话都真切。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有一户阳台亮着小灯,传来收音机的低音: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可爱女人》唱得不清不楚,像是远处某家拉着天线的老录音机。
他还是没有上楼,胡静看出了他的心思。
走吧,带你喝酒消愁去!
铜林商厦的夜灯亮到凌晨三点。
地下酒吧不是喧闹的那种,属于那种2001年城市中产刚刚尝试的“轻饮空间”:皮沙发、电风扇、老式CD播放机,墙上挂着一幅模糊的《卧虎藏龙》海报。
吧台边坐着两个身影,灯光昏黄中,胡静拿着一杯酒,一边听马星遥说起“父亲的沉默”,一边不动声色地回一句“你很懂事”。
他不记得喝了多少。
只是觉得那一杯接一杯地下去,好像能暂时麻痹住他心里那个“总是第二”的自我。
胡静没有劝,也没有笑。
她只是把他杯子里的酒兑了点水,然后看着他靠在沙发上睡着。
等马星遥再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七点整。
窗外阳光淡淡地从百叶窗缝里洒进来,屋内空气带着昨夜残留的微醺和阳光暖气的味道。
他睁开眼,坐起身,愣了两秒才意识到——
他在胡静家。
头发翘了一边,整个人像是梦游过一场青春电影的镜头。
客厅的木地板传来拖鞋声。
胡静一身米白色的薄睡衣,头发微乱,手里端着一盘煎蛋和一杯热豆浆,语气不紧不慢:
“醒了啊?先吃早饭吧,等会儿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他从没见过这么“生活感”的她。
平时在滑冰场她干练、稳重,总是带着笑意和分寸。
而现在,穿着宽松睡衣,笑着喊他“马弟”,却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他突然有些脸红。
连忙低头掀开餐巾纸,咬了一口煎蛋。
那味道一下子把他拉回两年前——
那时候妈妈还在家,每天早上都煎蛋、热牛奶、在他出门前摸一下他的头发说“别忘了带钥匙”。
但自从1998年矿难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从矿井回来后变得寡言,只会问一句“作业写了吗”。
母亲调去了省城,偶尔来电,但再没回过这个家。
曾经三口之家,好像只剩一根撑着天的电线杆子,风吹一歪,整栋房子就哆嗦。
他咽下那口蛋,喉咙有点涩。
马星遥第一次感到,不是家,也可以有家的温度。
胡静看出他没说话,轻轻笑了笑:
“别多想,我表弟也睡过我的沙发…”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你是第一个吃我亲手做蛋饼还不敢看我眼睛的。”
马星遥有些局促地把头偏过,眼神偷偷看向她的侧脸。
她一边喝着豆浆,一边从报纸上撕下一则广告,小声读着成人自考招生信息。
他忽然问:
“你以前想读大学吗?”
胡静愣了两秒。
然后轻轻点头:
“特别想。”
“但我读的是生活。”
马星遥没说话。
只是低头,把那口豆浆喝完了。
这是他两年多来,第一次吃到一顿“有味道”的早饭。
不是饭菜的问题。
而是有人在厨房忙碌过,然后告诉你:去上学吧。
早上七点半,胡静换上外套,开车送他去学校。
车窗外风吹起路边的柳条,广播里放着《让我一次爱个够》,歌词响起时他正看向窗外。
他忽然觉得这首歌的内涵,有点像他现在的心情:
“我不管,爱了就爱了……”
可他没说出口。
清晨,铜山二中校门口人来人往。
自行车嘎吱响,校门口广播正播放《好心分手》的钢琴版,门卫老杨喝着保温杯的枸杞茶,懒洋洋地挥手让学生快点进。
就在这个日常早读快迟到的慌乱时刻,一辆低调但一眼看出“非家长配置”的黑色宝马缓缓停在校门口。
副驾驶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整齐校服、头发还带着“睡过头翘角”的男生走下来。
正是——马星遥。
车上下来人不稀奇,但从这种车上下来的,一般不是老师家属,就是谁家来探亲的表哥。
可偏偏马星遥这种一向走路都不搭茬、交卷从不留名的冷脸学霸——
居然从一个穿着利落职业套装、踩着高跟、喷着香水的大姐姐车里走下来。
车窗摇下,胡静戴着墨镜,笑着说:
“记住周末的约定啊!”
马星遥点头,目光有一瞬间游移,明显有点尴尬。
他想快点合上门,但已经——
“哎哎哎!杨凡!你看到了吗?”
不远处墙根正蹲着吃早饭的刘小利猛吸了一口豆浆,差点呛出来。
“那是——马星遥吧?我没看错吧?!”
“靠,他下的是宝马吧?副驾驶!副驾驶!!”
身边的杨凡还啃着油条,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目瞪口呆:
“……不是吧?他不是那种连广播社都不参加的高冷男?”
“你说,他跟这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阿姨?亲戚?还是……”杨凡想了想,“补课老师?”
刘小利立刻一拍脑门:
“屁咧!什么补课老师穿得这么飒?那风衣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商场买的。”
“我敢打包票——这个马星遥,绝对有戏!”
他俩当场脑补了一场“校园高冷男神×都市轻熟姐姐”的偶像剧大纲。
从“滑冰场偶遇”到“课业辅导走心”,再到“副驾驶落座心跳停顿”——
仿佛马星遥头顶已经闪着“叛逆中的纯情”的粉色滤镜。
而此刻,马星遥站在校门口,手指摩挲着书包带,察觉到几个路人的视线,脸颊微红。
他不是怕传什么绯闻,他只是突然有种自己“被人看见了”的不自在。
“……早知道让她放我小区门口就好了。”
他心里念叨着,快步走进校门。
而这件事的风,在不到第二节课就传遍了半个年级。
你以为是顺风车,别人却以为是青春偶像剧在拍第二季。
走廊、广播站、甚至化学实验室都在小声复述着“宝马”“利落女神”“副驾驶”“眼神不避嫌”。
而背后的声音都没提到最关键的东西——
胡静那句:“记住周末的约定!”
但马星遥知道——那才是他不想说出口的,真正的故事开头。
车开走时,马星遥站在校门口,阳光落在他脚边的影子上。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不管世界多冷,有人不问你的成绩,只在你醒来时,递上一碗热粥。
这种人,少,但会烫一辈子的记忆。
早读刚响起,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塑料本册的味道。
马星遥冲进教室的那一刻,差点撞到正在擦黑板的语文老师。
他迅速坐下,把校服外套扯过来搭在椅背上,一边从书包里掏出数学卷子,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
但有些东西,藏不住。
比如——
他身上那股奇妙的混合气味:
淡淡的香水味+一点残酒味+胡静家早餐的煎蛋香气残留。
他的同桌——张芳,素来以“观察力”和“逻辑性”著称。
她一边翻笔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你这身上什么味啊?混合得比实验室酸碱反应还复杂。”
马星遥心头一紧,立刻轻咳一声,低声应付:
“昨晚做题做晚了……头晕,就忘了喷清新剂。”
张芳停下手里的笔,转头看他一眼。
“你一向不迟到,今天差点踩点。做题做到忘洗澡?你不是这种人。”
马星遥没接话,只是低头开始翻英语默写页。
他昨晚的记忆确实有些模糊,除了那顿热腾腾的蛋饼、那句“带上你的调频图”,剩下的全都在酒精和疲惫里像滤镜一样晃动。
可此刻教室外,走廊已经热闹起来。
刘小利嘴巴一张一合,像校内版“新闻联播”:
“我跟你们讲,我早上亲眼看见,马星遥——对,马·星·遥!——从一辆宝马副驾驶下车!”
“穿的是校服!下车的时候头发还翘着,香水味都飘到我豆浆里了!”
杨凡在旁边接话:“听说那姐姐身材好得像从电视剧走出来的!”
“重点是!”刘小利敲桌子,“她说了句:‘别忘了周末的约定!’——懂了吧?约定!你说这关系得有多铁?”
消息像粉笔渣被风一吹,立刻从高170班扩散到整个一层教学楼。
不出十分钟,刚把早读练习册收起来的王昭也听见了风声。
她拿着签字笔的手轻轻一顿。
“宝马?副驾驶?约定?”
她眼里掠过一丝讽刺,又迅速压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画红笔圈,却在心里默默想:
“哟,陈树这家伙可以啊,效率够高。胡静那路子真快,才几天就让马星遥‘沾酒染香’了。”
可下一秒,她的心头却有点刺。
“不能真的让他们搞上啊!”
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矛盾在心里拔节:
一方面,她希望马星遥不要再围着乔伊;
另一方面,她又突然不想把马星遥真的“推出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还在吹牛的刘小利,眼神慢慢变得冷静。
“看来,该去跟胡静聊聊了。”
不是吃醋。
是局不能乱,频率要稳。
不然——
她连自己想调哪一档,都说不清了。
所以说,少年身上的味道,少女心里的问题,都是青春藏不住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