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扶苏与莫若晴推开竹门。
院内那株老梅树的枝桠在风中簌簌作响，几片残瓣被卷到莫若晴发间，她抬手将花瓣拈下，指尖却在触及门闩时顿住——门闩上的细麻绳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有人来过。“她侧头看向扶苏，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
扶苏的目光扫过地面，青石板缝隙里新沾的泥点还泛着湿意：“赵德的党羽。“他推开门，屋内烛台歪在案角，散落的竹简被翻得七零八落，连莫若晴藏在药柜夹层里的《千金方》都被抽了出来，泛黄的纸页在风里沙沙作响。
莫若晴快步走到药柜前，指尖在第三层檀木隔板上一按，暗格“咔嗒“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赵德昨日被押前仓促藏下的密信，封泥上还沾着他惯用的朱砂印。
她悬着的心落回原处，转头时正看见扶苏蹲在地上，捡起半片被踩碎的青瓷茶盏。
“是赵德身边的小太监，“扶苏捏着茶盏碎片，指腹蹭过上面的暗纹，“他上个月替赵德送过贺礼到丞相府，茶盏底的云纹和那日相同。“他将碎片收入袖中，起身时烛火突然摇晃，映得他眼底寒光一闪，“他们在找什么？“
“赵德的账本。“莫若晴关上暗格，声音里浸着冷意，“赵德被抓时，我在他靴筒里摸到半块玉牌，是赵高私印的仿制品。
若那本记录着三十万石军粮贪墨的账本落在赵高手里......“
“所以他们今夜来翻找。“扶苏走到案前，将散乱的竹简归拢，“但赵德没机会告诉同党账本藏在哪里——他被押入大牢前，最后看的是你。“
莫若晴一怔，忽然想起赵德被押走时，那道阴毒的目光扫过她腰间的药囊。
她解下药囊，指尖在绣着药草纹的暗扣上一挑，半卷染着血渍的绢帛从夹层里滑出。
“好个赵德，“她展开绢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月例银、军粮调运、盐铁商税的数目，“藏在我药囊里，倒成了最危险的安全。“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扶苏凑过来看，指节在“上郡驻军粮秣“那行字下敲了敲：“上个月蒙恬将军急报缺粮，原来这三十万石都进了赵高的私库。“他抬头时眼里燃着暗火，“明日我去太守府送药，陈大人新得陛下亲赐的虎符，能调阅近三月的军粮文书。“
“要我陪你去？“莫若晴将绢帛重新收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囊上的绣纹。
“不必。“扶苏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药囊传来，“你留在城里，盯着西市的盐商李九——赵德的账本里记着他每月往丞相府送三车盐，可西市盐仓的存根上只记两车。“他从袖中摸出半块碎玉，正是方才那茶盏底的云纹，“今夜来的人没找到账本，明日必定去寻李九。
你若见李九的马车往丞相府方向去，便跟紧了。“
莫若晴点头，目光落在他发间沾着的梅瓣上，伸手替他取下：“你自己也当心。
陈大人虽可信，太守府里未必没有赵高的耳目。“
“我明白。“扶苏将碎玉收进怀里，转身时瞥见窗外树影摇晃，像极了昨日赵德被押走时，街角那道缩在阴影里的身影——赵高的暗卫，总在最暗处盯着。
次日清晨，扶苏背着药篓往太守府去。
晨雾未散，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霜，他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
转过街角时，卖胡饼的老张头掀开蒸笼，白雾里传来他粗哑的吆喝：“公子早啊！“
扶苏笑着应了声，眼角余光却扫到老张头脚边的竹筐——筐底压着半块带云纹的碎瓷，和昨夜那片分毫不差。
他脚步未顿，袖中手指轻轻蜷起。
太守府的朱门半开，陈大人的亲卫见了他，老远就迎上来：“公子快请，大人在花厅候着。“花厅里飘着药香，陈大人正捧着茶盏看文书，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连茶盏都险些打翻：“公子可算来了！
昨夜我喝了您配的药，这胸口的闷痛竟好了大半！“
扶苏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不动声色道：“大人的症候是气滞血瘀，需得连服七日药。“他从药篓里取出用桑皮纸包好的草药，“这是今日的药量，大人且看——“他故意将纸包打翻，草药撒了满地。
“哎呀！“陈大人忙蹲下身帮忙捡，扶苏趁机扫过他案上的文书——最上面那份正是“上郡军粮调运记录“，墨迹未干，显然是今早刚送来的。
“是我手笨。“扶苏弯腰捡药，指尖在“已拨付三十万石“的“已“字上轻轻一按，那墨迹便晕开一片，“大人莫怪。“
“说什么傻话！“陈大人将捡起的草药放回纸包，又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陛下赐的南海珍珠，公子莫要嫌礼轻......“
“大人的心意，在下领了。“扶苏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檐角下的铜铃无风自动，是莫若晴约定的暗号。
他将药包系好，起身时袖中掉出片碎玉，“这是方才捡草药时捡到的，许是大人府里的？“
陈大人捡起碎玉看了看，皱眉道：“这云纹倒是像赵常侍送我的茶盏......“他突然顿住，眼神陡然锋利，“公子是说......“
“大人明鉴。“扶苏压低声音，“昨夜有人进了在下住处，翻找赵常侍的东西。“他指了指陈大人案上的军粮文书，“若这文书被人调换......“
陈大人的手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好个赵高！
竟连军粮都敢贪！“他抓起文书就要往外走，又回头握住扶苏的手，“公子且留步，待老夫去查个清楚！“
扶苏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转身时正撞进莫若晴的目光里——她不知何时站在花厅外的廊下，发间沾着西市特有的槐花香。
“李九的马车去了丞相府。“她走近时，袖中飘出若有若无的龙脑香，“我在他车辙里撒了青蚨粉，今夜定能寻到藏货的地方。“
扶苏点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药囊上——暗扣处有新鲜的刮痕，显然是方才被人动过。
他伸手替她整理药囊，指尖在暗扣上一按，确认账本还在，这才道：“今夜子时，去城南破庙。“
“你呢？“莫若晴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袖中硬物——是方才从陈大人处顺来的军粮文书副本。
“我去会会那位神秘商人。“扶苏笑着抽回手，转身往府外走，晨雾里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只余衣摆一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别着的半块云纹碎玉。
夜幕再次降临时，莫若晴坐在破庙的断墙上，望着远处丞相府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
她摸出怀里的青蚨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这是用南海青蚨虫磨成的，能追踪百里内的活物。
庙门“吱呀“一响，扶苏的身影闪了进来。
他解下外袍，露出里面染着血渍的中衣，左肩上有道浅痕，正渗着血珠。
“遇到暗卫了？“莫若晴忙取出金疮药，“我早说要跟你去......“
“小伤。“扶苏握住她的手，将半卷绢帛塞进她掌心，“这是商人给的账本副本，赵高勾结匈奴的证据都在里面。“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青蚨粉，“李九的货仓在城西废弃的染坊，今夜子时......“
“等等。“莫若晴展开绢帛，突然顿住，“这字迹......和赵德账本上的一样！“
扶苏的瞳孔微微收缩，窗外的更鼓声恰在此时响起，“咚——“的一声，震得庙顶的积灰簌簌落下。
他抬头看向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像极了赵高府里那尊缺了角的青铜鼎。
“明日清晨，“他将染血的外袍系好，声音里带着冷硬的笑意，“我们去城西染坊。“
莫若晴望着他眼里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守府花厅，扶苏打翻药包时，那片故意按晕的墨迹——原来从赵德被抓的那一刻起，他的网就已经撒开了。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断墙上的枯草沙沙作响。
莫若晴将账本贴身收好，指尖触到里面那张染血的绢帛，忽然觉得掌心发烫——这不是普通的证据，是能掀翻整个大秦的火种。
更鼓敲过三更时，扶苏和莫若晴离开了破庙。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只余下满地碎玉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极了赵高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终将在黎明到来时，被撕得粉碎。
次日清晨，扶苏将那封记录着赵高与匈奴交易的信件贴身藏好，站在院门口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
莫若晴递来热粥，他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墙角那株老梅树上——昨夜被风吹落的花瓣里，隐约露出半片带云纹的碎瓷。
“该走了。“他转身接过莫若晴递来的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晨雾中，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街道，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向着咸阳城最隐蔽的角落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