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村长

香春见我沉默,嘴角的弧度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挤出更热络的神情,踮起脚就要往我肩上搭手。她比我矮了大半个头,肥厚的手掌刚抬起来,我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鞋跟碾进泥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她扑了个空,手臂悬在半空,袖口沾着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腻光。一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又被夸张的笑容掩盖。

“哎哟,咋这么见外!”她搓了搓手,嗓门拔高,像是刻意要让附近的人听见,“快晌午了,俺家男人该回来了,走,去婶子家吃肘子去!刚炖的,肥而不腻,香得很!”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的鞋——那双布鞋边缘沾着新鲜的烂泥,泥浆还未干透,显然她刚刚急匆匆赶过来时,脚程极快。可奇怪的是,她跑过巷口那摊血洼时,鞋底竟没溅起一滴污渍。

这女人看着臃肿笨拙,动作却轻巧得诡异。

“多谢婶子,但我答应了阿奶回去吃饭,改天吧。”我一边推脱,一边往后退,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的军刀。

香春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压低声音:“阿离,这村子不比外头,有些地方……去不得。”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巷子深处,“那丫头是个疯的,嘴里没半句真话,你可别被她诓了。”

我没接话,只是微微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走出几步,背后仍能感觉到她黏腻的视线,像一条湿冷的蛇,缓缓爬过后颈。

——弃童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我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梳理线索。

她让我去祠堂,无非两种可能:白烁发现了什么,而她作为知情者,想引我去查看;白烁遇到了危险,甚至可能被困在祠堂里。

可如果她真想帮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告诉我?偏偏等到我独自拐进巷子,四下无人时才开口?

更奇怪的是那句——“快跑。”

如果她真想让我去祠堂,应该说“快去”才对。可她说的是“快跑”,语气急促,甚至带着恐惧,仿佛……祠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我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巷子口空荡荡的,香春已经不见了。

但泥地上,那摊暗红色的血渍旁,多了一串新鲜的脚印——小巧、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是那个弃童的脚印。

她刚刚……又回来过。

我正想再次迈进巷子,身后突然传来老刀沙哑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刮过耳膜——

“阿离,该回去吃饭了。”

那声音里裹着一层警告,我后背一凉,立刻转身,脸上已经挂起没心没肺的笑,脚步轻快地朝他蹦过去。

“阿爷,你们这村子看着挺有年代啊!都能当文化保护地了~”我故意提高声调,手指随意点向墙上一块青砖,“您瞧这砖上的刻纹,我在书上都没见过!”

其实哪有什么刻纹?不过是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我装得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外乡姑娘,对什么都好奇。

老刀没接话,闷头往前走,独眼里映着阴沉的天光。我故意落后半步,目光在他腰间那柄军刀上扫过——刀鞘磨损严重,刀刃却隐隐泛着冷光,显然经常打磨,和我在摊位上看到的是同一批次。

“阿爷,您这刀……”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顿住脚步,独眼猛地斜过来,眼白里爬满血丝,“姑娘,有句话叫——‘好奇心害死猫’。”

最后那个“猫”字咬得极重,像是一块石头狠狠砸进泥里。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说的“猫”,是不是指白烁?

一路沉默。

到了老刀家,刀老太婆已经在小院的石桌上摆好了饭菜,见我们回来,她笑着迎上来,卸下老刀背上的柴火,又热情地招呼我:“姑娘,饿了吧?先吃,别客气!”

菜色虽都是素菜,但青翠的野菜、金黄的南瓜、酱色的菌子,摆在一起竟也显得丰盛,热气裹着香气往鼻子里钻。

我刚拿起筷子,院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哟~老刀,家里来客人啦?”

老刀夹菜的手猛地一顿,筷子尖上的菜叶抖落回盘子里。他抬头看向院门,那只独眼里翻涌着某种压抑的怨毒,像是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刀老太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堆起更热络的神情,快步走过去倒茶:“村长,您来得正好,一起吃点?”

老刀一口闷掉碗里的酒,瓷碗重重砸在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起身离席,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村长,您别介意,他这人……”

“哎~怎么会?”村长笑呵呵地摆摆手,咧开的嘴角露出两颗金牙,一身褪色的灰中山装裹着发福的身躯,领口别着一枚生锈的铜质徽章,举止间透着故作亲民的官腔,“要不是老刀头当年帮忙,咱们村可没现在的好日子。”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老刀的位置上,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我脸上,油腻腻的,像是一条湿冷的蛇从领口爬进去。

“这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没听说你家还有这么俏的亲戚?”

刀老太婆搓了搓围裙,声音低了几分:“是……是外乡来的,叫阿离,她……”

“外乡的?”村长眼睛一亮,直接打断她,俯身凑近我,嘴里喷出一股劣质烟草的臭味,“姑娘,来这儿就是缘分!吃完饭我带你逛逛,咱们村看着破,风景可是一绝!”

他越凑越近,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搭上石桌边缘,指尖离我的手腕只有寸许。

我低头扒饭,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身体不着痕迹地朝后缩去。趁起身舀汤的瞬间,手腕一抖——

“哎呀~村长,真是不好意思!“

滚烫的汤汁“哗啦“泼在那只肥腻的大手上。我故作惊慌,一把扯出刀老太婆围裙里那块油乎乎的抹布,用力往他手上擦。那布料黏糊糊的,还沾着不知名的酱渍。

“头一次见您这样的大人物,手都不听使唤了。“

村长脸色一僵,眼中嫌恶与贪婪交织。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只手像铁钳般骤然收紧,指节发白,疼得我骨头都要裂开。

“老刀头家能有什么好吃的?“他咧嘴一笑,黄黑牙齿间溢出的烟味儿夹杂着身上腐臭的酒气,“走,带你去尝尝咱们村的'特色菜'。“

不容拒绝的力道拽着我往外拖。我暗中运劲挣扎,却发现他指间暗含内力,震得我经脉发麻。

——这村子里,到底藏着多少练家子?

“村长!她不过是个娃娃!“

老刀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却不见人影。村长冷哼一声,阴鸷的目光剜向刀老太婆,后者立刻瑟缩着低下头。

“村长请人的方式真特别啊~“我强忍疼痛,声音刻意放得绵软,“您说去哪儿,我跟着就是了,这么抓着...都疼了...“

果然,这招奏效。他手上力道一松,竟怜惜地摩挲起我泛红的手腕。那粗糙的指腹像蛞蝓爬过皮肤,恶心得我后背发凉。我迅速抽回手,藏在身后拼命在衣摆上蹭。

“这才对嘛。“他眯起眼,志在必得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听说阿离姑娘在老刀头家受苦,我这心里啊...实在不忍。“

巷子里的风突然变得阴冷。

走到拐角时,破败的竹帘后闪过一抹瘦小身影——是弃童!她扒着帘子缝隙,惨白的嘴唇无声开合:快跑。

我心脏骤缩。可现在逃?就凭我这三脚猫功夫,怕是还没转身就会被拧断脖子。

村长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脚步越来越快,鞋底碾过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转过最后一道弯时,一座阴森的高门宅院如同巨兽般突兀地扑入眼帘。门楣上“积善堂“三个鎏金大字早已斑驳,像一张咧开的、流着脓血的嘴。

四名身着黑色防弹甲的护卫如石雕般分立朱漆大门两侧,与内里退白的褐色布衣格格不入。每人手持QBZ-87A式5.8mm自动步枪——那分明是帐篷外木箱里见过的制式武器。黑色磷化处理的枪管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30发弹匣里压满的特制子弹隐约可见。他们腰间的多功能刺刀刀鞘布满划痕,刀刃却雪亮得能照见人脸上最细微的惊恐。

“吱呀——“沉重的木门裂开一道缝,一个佝偻着背的瘦小老头从阴影里钻出。他藏青长衫的下摆沾着暗渍,堆满褶子的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贵客临门——“话音未落,内院突然传来“哗啦“的泼水声。透过他佝偻的肩膀,我看见两个粗布丫头正跪在青石板上用力擦洗着什么。一个小厮拎着滴水的木桶仓皇闪过月洞门,桶沿还挂着几缕黏稠的暗红色液体。

绕过那尊雕着“马上封侯“的拴马石,眼前骤然展开一幅诡异的画卷。九曲回廊两侧摆满名贵花卉,可那些娇艳欲滴的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分明泛着铁锈色。更深处,一栋两层阁楼倒映在墨绿色的人工湖中,湖中央的六角凉亭四周人影绰绰。飞檐上蹲着的麻雀突然齐齐转头,黑豆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

“阿离姑娘请。“村长殷勤地斟满一杯暗红色液体,浓烈的梅花香里混着一丝腥甜,“这是用雪水酿的苏梅酒。“他夹起一块泛着青光的鱼肉,鱼鳞下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配这现杀的青鲈,最是鲜美。“

酒杯里的液体荡漾着,鱼肉在碟子里突然抽动了一下。想起白烁之前给我吃的烤鱼,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