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事

丁字路口那儿有一家“台北纯卡拉OK”,外面装饰得富丽堂皇,五颜六色的灯光不断闪烁,不时从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吼歌声。拐过路口,是条土路,不长也不宽,没有路灯,也没有名字。三棵从未修剪过的老榆树懒散地矗立着,如同巨大的伞,将路面罩住。它们仿佛是三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彼此隔开,界限分明,但似乎又心照不宣,不即不离,相互守候着,默默相望。弯弯的月牙儿呵,早已高高地挂在最后一棵老榆树的树梢上,享受着偶尔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凉风的轻拂。月牙儿像孩童的嘴,咧着,它好事地告诉杨鹏举这是在往东走。老榆树下面闷热依旧,不知这可爱的月牙儿是否能明白此时此刻人间所受的煎熬呢?

第二棵老榆树下面,有一对看样子五六十岁的夫妇,站在一辆脚踏三轮车后面,正忙着包馄饨和饺子。三轮车里炉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的一应俱全。他们身边就地摆着三张矮桌,塑料小板凳像蛤蟆一样趴在矮桌周围,有三个人正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三轮车的车帮上绑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个陀螺模样的节能灯,灰白而惨淡的光使这条幽暗的土路不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这对夫妇在铁锅前挥汗如雨,但他们的脸上却写着轻松和坚定,似乎在说:咱不待不了厂矿,也不坐不惯事业单位的凉房;咱的东西香,不用多嚷嚷,客人来捧场;咱就在这路口子守株待兔,搞点小钱,把老来养;儿女们见了咱,心里啊,肯定不嫌也不慌。

馄饨和水饺的香气在空中飘荡,让杨鹏举觉得脚下顿时有了力量,更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位于黄河岸边的终年干燥少雨、风尘相伴的老家。按杨鹏举老家的习俗,只要家里有人出远门,必包饺子,一来饯行,二来全家人也可以跟着改善伙食。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时长江水暴涨,沿线都在抗洪救灾――杨鹏举收到了西安一所百年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拂晓,他便穿了红色的短裤,脚蹬一双足球鞋,赤裸着上身,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向北跑到伯夷叔齐饿死的首阳山下,去找他们曾经吃过的蕨菜。母亲问杨鹏举这是咋了,他说他心里痛快。那一年,北方也罕见地雨水充沛。几乎断流的黄河又活泛了,就连村子北边的旱疙瘩地里的庄稼也意外地丰收了。村人都说老天爷睁了眼,殊不知他老人家在南方却闭了眼,糟蹋着人。杨鹏举报到的前一天,是家里最忙碌而又弥足珍贵的一天。母亲趴在瓦瓮――瓦瓮放在粮食柜的柜盖上――沿儿上,舀了两舀子在村后的磨坊里磨出来的面粉,拌上水,在案板上和了起来。父亲从院墙的钉子上取下一串干萝卜片儿,先用水泡在盆里,之后开着三轮车去开发区买生猪肉去了。杨鹏举从案板下取出大蒜,捣成泥,再加入盐、酱油和醋,和匀――当然他会额外给父亲准备一份带辣椒的蒜泥。父亲说多吃辣椒可以驱除身上的寒气,尤其是可以治他腿疼的老毛病,因为他常年开着三轮车去赶方圆二三十里内各村镇的集,去卖做衣服用的面料。三轮车没有挡风篷,所以双腿首当其冲。腿一疼,人走路就跛。父亲爱吃猪肉,甚至可以说是上了瘾,他的肉瘾――说是肉癖也不为过――就是六零年那会落下的。那时父亲才十几岁,又是给苏联还债又是旱魃造灾,三四年里连一粒猪肉屑都没见过――猪的肚子那么大,人都要吃棉花的果壳,嚼观音土了,哪里还有东西去喂它们?父亲说他想吃肉想得不行了,就咬自己的两片薄嘴唇,咬着咬着,便被疼阻挡了,于是只能从发青的皮上去咂摸肉的味道。老榆树下这对夫妇包的是“元宝饺”,两头尖,中间鼓,吃下了仿佛就傍了财神爷,而在杨鹏举的老家,饯行包的是“馄饨”。所谓“馄饨”,是先将馅儿放进擀圆的面皮里,折起,把相对的沿儿捏紧,再轻拽着两头的尖儿捏合在一起。于是,一顶顶的草帽便出现在撒了面粉的铁箅子或者茶食盘里了。这些“草帽”,先不管它味道如何,光看外形,就让人喜上眉梢――家里出了个大学生,父亲的功德圆满了,在巷里可以把头抬得更高了;家里有人出门,在外要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一家人就又团圆了。

“馄饨”熟了,父亲、母亲、大杨鹏举三岁的哥哥、小杨鹏举十五岁的妹妹和杨鹏举,一家人围坐在一张腿动辄摇晃的正方形小矮桌前。父亲不时用筷子从他碗里往杨鹏举的碗里夹,说吃不够他还有馒头垫底,鹏娃子上学费脑子,得多补补。父亲夹给杨鹏举的水饺,杨鹏举趁父亲出去拿馒头时又偷偷地放回父亲碗里,其实杨鹏举心里明白最应该补的是父亲,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火车头,父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彻底垮了。父亲买猪肉回来时,还特意带了一瓶“红高粱”,尽管他平时滴酒不沾。酒一下肚,父亲干燥的脸、起了皮的双手慢慢红润起来,话比平时更多,脚下像踩着云,人有点飘飘然了。杨鹏举说:“爹,你少喝些,再喝就醉了。”父亲却说:“没事,爹今儿心里高兴。爹就是把这瓶‘红高粱’一口闷了,脚底下照样不会拌蒜!”母亲急了:“别喝了,别喝了!在三个娃前耍这二杆子气干啥?”从父亲略带醉意的话里,杨鹏举听出父亲是因为儿子替他圆了大学梦,将要走他未能走成的路而高兴。喝着喝着,父亲就提起杨鹏举的哥哥初中未毕业就辍学的事,母亲就在一旁替哥哥鸣不平:“龙生九子,爬的爬,拱的拱。”

吃“馄饨”时谈矮方桌的来历,多年来父亲一直乐此不疲,俨然已经成了习惯。那张可以进古董店的方桌,枣红色的漆皮已脱落殆尽,纹理细密而紧致的松木裸露在外,浑身上下被有些洁癖的母亲擦得锃光瓦亮。看来,做这张桌子的木匠确实是个老实人,当时并未偷工减料。父亲常说他买那张桌子时母亲还怀着哥哥,生产队里明令禁止“投机倒把”,要是被队长知道了,就会开社员大会批斗,甚至被押着游村。然而,偌大的粮食柜里只有小小的一堆麦子了。向生产队里借?生产队不到分粮的时候是连一粒也不肯放的,哪怕让粮食在库房里发了霉,生了虫,喂了猪。活人难道能让一泡尿憋死?你去西河滩里捡个雁屎,他狗日的队长还能跟去?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么?父亲心一横,脚一迈,什么也不管,经常趁着夜色骑上“红旗”牌自行车到北边的蒲州去贩回猪崽。他先把猪崽圈养起来,给吃些草料,等稍上点虚膘,便又趁着夜色骑上自行车――自行车每一边的铁笼里最多只能放三个猪崽,多了就会挤死――过了黄河铁路桥,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个大半夜,才能到那华阴境内。父亲说,这张枣红色的矮方桌,就是有一回他在罗敷卖完猪崽后,碰到一个老汉戴着草帽,遮了脸,躲在墙角低声叫卖桌椅,才捡便宜买了,用自行车驮回来的。父亲恋旧,他常说一看到这张矮方桌,就能想起他自己年轻时的身影。桌子买回来不到半年,杨鹏举的哥哥便呱呱坠地了。父亲一看是个带把儿的,既兴奋又踏实,当下哭起来:“就是天天吃黄连,我心里也是甜的!”母亲戏谑道:“你是‘有子万事足’了,我看以后可指望不上跟你过好光景了。添了个娃子,脸上是有光了,可以后娃子大了,要规划院子,要盖房子,要取媳妇,我看非要把你挣成背锅子不可!”父亲嘿嘿笑道:“咱能要下娃子,就能养得起。院子咱以后照样规划得起,房子照样盖得蹭蹭的,乖巧媳妇照样娶进门,我老杨能弱他巷里谁?!”哥哥满月的时候,父亲特地买了一斤猪肉,六两捏了饺子,剩下的四两,炒了几道菜。父亲把爷爷、奶奶、大伯、大婶、二伯、二婶和姑妈喊来(那时,大伯和二伯都已成家,姑妈尚未出嫁,一大家子人还挤在太爷爷留下来的那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里),八个人摩肩接膝地挤在脚地矮方桌前――哥哥满月的时候,屋外依然是料峭的春寒;倘若在夏天,恐怕就得边吃边猛摇蒲扇,或者拿手巾抹汗了。母亲坐在土炕上,怀里抱着哼哼唧唧的哥哥。

有一回,母亲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纳鞋底,杨鹏举也搬了小板凳,坐在母亲身旁翻起了书。母亲告诉杨鹏举,说他出生时,家里也包了饺子,不过是牛肉馅儿的,因为当时碰巧生产队里杀了一头犁不动地的老牛,每户连肉带杂分了一斤多。大伯、大婶、二伯、二婶和姑妈都过了黄河去华阴做临时工修铁路了,只有爷爷和奶奶来了。母亲正坐在炕上喂杨鹏举吃奶,哥哥在炕上跌跌撞撞地乱跑。饺子熟了,父亲把炕上的母亲喊下来,母亲抱着杨鹏举,跟爷爷、奶奶一起坐在了那张矮方桌前。母亲还偷偷地告诉过杨鹏举:鹏娃子呀,你出生时,你爹一看又是个带把儿的,他没哭,也没笑,只说了两个男娃咱照样养得起,但说话间你爹脸上分明多了紧张与不安,似乎有两座大山已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有个与你爷爷不和的人,在巷里放出了风凉话:一个婆娘两个娃,看你有日天咥砖的本事,能过成人样!父亲耳闻后,不甘示弱,也放出了狠话: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用不了五年,老子要和人一样!此后,父亲趁着天黑出门更早了,自行车的脚踏板蹬得更快了。到了第四年,父亲果然在纵横着两条大水渠的村子西头买了一块宅基地,盖起了至今父亲和母亲还住着的四间砖瓦房。盖房前打地基和胡基时,父亲把养在圈里的那头猪杀了,用粗棕榈绳绑住后腿,倒挂在一根松木椽上。父亲对做饭的厨子说:“老方,尽管割,吃多少割多少,吃完为止!”听说父亲盖房杀了一头猪,而且可着肚子吃,整条巷子的人都拿着家伙什,不请自来地帮忙。那头猪是父亲贩卖猪崽时左挑右挑,特意留下来的。父亲盖房杀了猪,在那个年代是破天荒,一时传为村里的佳话。其实,那四间房盖好以后,家里还了一年债,吃了两年玉米面,生产队临近年底才分的小半袋麦子,又被父亲驮到华阴,换回来两袋玉米。后来,有人私下议论父亲:人家泰治,水命,身上带着财气,他家偏一胯的水渠是两条龙,护着他哩!起初父亲不相信自己是水命,后来找了个算命先生,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一算,果不其然!算命先生又说,父亲是腊月里的水,财运容易冻住,若能找一个木命或者火命的女人,在烧得旺旺的火里再加些柴火,将冰化为水,便可财源滚滚。只可惜母亲既不是木命,也不是火命,成不了父亲的一翼。父亲不信命,只信他自己,他常说:肚子饿了,谁会给你一分钱?老天爷会下个饼子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