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死半活

黎明前的黑暗中,黑水镇的轮廓若隐若现。阿苏勒脚步踉跄地穿过最后一片荒草地,靴子上沾满了泥浆和某种可疑的黑色黏液。乌林答的头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抹诡异的微笑,还有白先生倒下时流出的蓝色液体……镇口的界碑旁站着一个人影,阿苏勒本能地握住了弯刀。“是我。”传来巴图的声音。阿苏勒松了口气,随即神经又紧绷起来:“你怎么在这儿?”“直觉。”巴图走近,手中的油灯照亮了他憔悴的面容,“找到乌林答了?”“找到了,又弄丢了。”阿苏勒简单描述了山洞里发生的事,略去了有关白先生的部分。巴图听到乌林答的死讯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五鬼下一个目标是谁?”巴图问道。阿苏勒摇了摇头:“不确定,但肯定和我有关。”他从怀里掏出铜铃,上面的铜锈不知何时脱落了不少,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纹路,“它在发热。”巴图盯着铜铃,喉结上下动了动:“去我家说吧。我妻女……她们情况不太好。”巴图的家在镇衙后面,是一座带小院的砖瓦房。一进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卧室里,巴图的妻子诺敏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如纸,七岁的女儿其其格蜷缩在她身旁,同样昏迷不醒。两人的额头都有一块诡异的青斑,形状如同一只小手。“从昨晚开始的。”巴图声音沙哑,“先是其其格说看到窗外有五个小孩在玩耍,后来诺敏去关窗,突然尖叫一声就倒下了。”阿苏勒俯身查看,发现母女俩的呼吸异常缓慢,几乎一分钟才呼吸一次。更奇怪的是,她们的皮肤冰凉,却没有出现尸僵。“阴气入体。”他想起乌林答的话,“五鬼在标记猎物。”“有办法救吗?”巴图眼中闪烁着绝望的光芒。阿苏勒正要回答,突然感到胸前的兽骨项链一阵刺痛。他猛地转身望向窗外——一张惨白的脸紧贴在窗棂上,没有五官,只有五个黑洞呈梅花状排列。“闪开!”阿苏勒一把推开巴图,几乎与此同时,窗户轰然爆裂,一股黑雾席卷而入。雾气中伸出五只枯瘦的手臂,径直朝着床上的其其格抓去。阿苏勒本能地摇晃铜铃,清脆的铃声让黑雾短暂地停滞了片刻。“撒药粉!”他朝着巴图大声吼道,同时从腰间掏出乌林答给的黑粉,朝着黑雾撒去。粉末接触雾气的瞬间,爆出点点绿火,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头发的气味。黑雾发出刺耳的尖啸,暂时退到墙角,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五个黑洞在本该是头部的位置缓缓转动。阿苏勒护在床前,铜铃和兽骨项链同时散发着淡淡蓝光。“萨……满……”雾气中传出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血……我们要萨满的血……”巴图拔出腰刀砍向黑影,刀刃却直接穿了过去,仿佛砍在了空气中。黑影趁机伸出一缕雾气缠住他的手腕,巴图顿时脸色发青,跪倒在地。阿苏勒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铜铃上。铃身顿时变得滚烫,蓝光大盛,照亮了整个房间。黑影发出痛苦的嘶叫,迅速朝着窗口退去。“天亮前……我们会回来……”随着最后一声低语,黑影消散在晨光之中。巴图瘫坐在地上,手腕上留下一圈青黑色的指痕,与赵铁匠脖子上的痕迹如出一辙。“长生天啊……”他颤抖着说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五鬼之一。”阿苏勒擦掉嘴角的血,“它们在寻找什么……也在找我。”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阿苏勒示意巴图别出声,悄悄走到门边。门打开的瞬间,他的弯刀已经抵在了来人的咽喉处。“反应不错。”白先生神色平静地说道,他手上的银戒指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不过对付阴兵,铁器可派不上用场。”阿苏勒并未收刀,目光灼灼:“是你杀了乌林答。”“我只是让她解脱了。”白先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给你妻子和女儿服下,能撑到日落。”巴图警惕地盯着那个瓷瓶:“里面装的是什么?”“犀角粉、雄黄,还有……一些特殊材料。”白先生将瓷瓶放在桌上,“信不信随你。”阿苏勒紧紧盯着白先生那修长且苍白的手指,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对五鬼如此了解?”白先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西夏文字。“我叫白翊,曾经是西夏宫廷医师。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本应命丧黑水镇,却因试药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着,他解开衣领,露出胸口的一个黑洞,“没有心跳,却还能行走、说话,这算得上奇迹吧?”阿苏勒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白翊胸口的洞边缘整齐,仿佛被某种利器精准地挖去了一块血肉,可却没有丝毫血迹,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五鬼取走了我的‘命芯’。”白翊重新系好衣领,“作为交换,我能看见它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它们。”“控制?”巴图猛地站起身来,怒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它们杀人?”白翊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你以为赵铁匠是无辜的?他帮哈桑家收集铜钱,每一枚铜钱都要用一条人命来‘开光’。”他转而看向阿苏勒,“你父母也是知情者,他们本可以逃走,却选择留下完成仪式。”阿苏勒气得拳头咯咯作响:“胡说!我祖母杀了全镇人,包括她亲生儿子!”“活祭是为了加固封印。”白翊轻叹一声,“可惜并不完整。你祖母少杀了一个人,致使封印出现了缺陷。”“谁?”“哈桑的祖父,老阿卜杜拉。”白翊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躲在祆教祭坛里逃过一劫,还偷走了五枚关键铜钱。”阿苏勒想起在山洞里乌林答说过的话——集齐七枚铜钱便能困住一个阴兵。显然,哈桑家在谋划着什么。“现在该怎么办?”巴图打断他们的对话,焦急地望着床上的妻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白翊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把这个撒在门窗上,能阻挡阴兵到日落。之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苏勒一眼,“就看萨满你的选择了。”阿苏勒接过锦囊,里面是淡红色的粉末,闻起来有一股铁锈味。“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我并非是在帮你们。”白翊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只是在赎罪。二十年前,如果我配的药药效再强一些,或许就能救更多人了。”他在门槛处停了一下,“对了,镇魂杵的下落……去问问你那位色目朋友,他祖父偷走的可不只是铜钱。”白翊离开后,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巴图给妻女喂下了药粉,她们的呼吸果然平稳了一些,但额头上的青斑依旧还在。“你觉得他的话能信吗?”巴图低声问道。阿苏勒摇了摇头:“不能全信。不过他给的药确实有效果。”他思索着白翊最后说的话,“哈桑家还藏着什么秘密?”正午时分,他们决定分头行动。巴图去调查哈桑家的底细,阿苏勒则返回老宅寻找线索。萨满家的老宅位于镇西头,已经二十年无人居住,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阿苏勒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灰尘簌簌落下。屋内的家具横七竖八,墙上还留着曾经大火肆虐过的痕迹。阿苏勒小心翼翼地穿过前厅,来到后院的神堂——这里是萨满与神灵沟通的地方,也是他祖母生前最常待的地方。神堂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阳光透过破洞洒在中央的祭坛上。祭坛表面刻满了符文,中央有一个圆形凹槽,大小恰好与兽骨项链吻合。阿苏勒心跳陡然加快。他取下项链,犹豫了片刻后将其放入凹槽。果然严丝合缝。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祭坛侧面弹出一个小暗格。里面有一卷羊皮纸和半截黑漆漆的木棍——木棍的一端雕刻着狰狞的鬼面,另一端则有断裂的痕迹。“镇魂杵……”阿苏勒颤抖着拿起半截木棍。乌林答曾说过,完整的镇魂杵能够永久封印阴兵。如今看来,它被分成了好几部分,这半截是祖母藏起来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张地图,标注了五个地点:萨满家、汉人白家、党项李家、回鹘马家,以及色目哈桑家。每个地点上都画着一段镇魂杵的图案。阿苏勒刚把地图收好,突然听到前院传来脚步声。他迅速躲到神像后面,透过缝隙看到哈桑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仔细搜。”哈桑用波斯语吩咐道,“尤其是萨满的法器,一件都不能遗漏。”随从们开始翻箱倒柜,其中一个渐渐靠近了神堂。阿苏勒握紧弯刀,准备殊死一搏。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尖锐的哨声——那是镇衙的召集信号。哈桑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大人!”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巴图千户带人来搜查咱们府邸了,说是要找盗墓的赃物!”哈桑脸色瞬间大变,急切下令:“走!赶紧回去!”临走之前,他满腹狐疑地朝神堂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但最终还是匆匆离开了。阿苏勒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巴图果然够义气,这招调虎离山之计,给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按照地图所示,接下来该去……“白家?”阿苏勒眉头紧皱。白翊明明知晓镇魂杵的事情,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日落之前,阿苏勒在镇外的乱葬岗找到了巴图。这里埋葬着二十年前那场灾难的遇难者,其中就包括他的父母。“在哈桑家的地窖里找到了这个。”巴图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两截镇魂杵的碎片和一些陈旧的文书,“还有这些,是用波斯文写的,我看不懂。”阿苏勒大致翻看了一下,文书上记载着某种召唤仪式,还配有让人心里发毛的插图——五个小鬼抬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着萨满服饰的人。“哈桑家的祖上企图控制五鬼。”阿苏勒推测道,“他们需要萨满的血来完成这个仪式。”“还差两截。”巴图数了数碎片,说道,“是在白家和李家吗?”阿苏勒点点头,问:“马家呢?”“马家二十年前就已经绝户了。”巴图苦笑着说,“最后一位马老爷子昨晚去世了……就是赵铁匠的岳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决定先前往李家。党项李家是黑水镇最为古老的家族之一,居住在镇北的土堡里。等他们赶到时,发现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一片狼藉。“来晚了。”巴图查看了一下地上的脚印,说,“是哈桑的人。”果然,李家的祠堂被翻得乱七八糟,祖宗牌位散落一地。阿苏勒在香案下面发现了暗格的痕迹,可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白家了。”巴图忧心忡忡地望着天色,“天快黑了,诺敏和其其格……”阿苏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回去照顾她们。白家……我一个人去。”“不行!太危险了!”“正因为危险。”阿苏勒取出乌林答给的药粉,塞到巴图手里,“把这个撒在门窗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开门,直到天亮。”巴图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钟声——是镇衙的警钟。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出事了。他们急忙朝着镇中心奔去,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镇衙前。挤入人群后,眼前的景象让阿苏勒胃部一阵痉挛——衙门的旗杆上吊着三具尸体,都是哈桑的随从,他们的胸口被剖开,心脏不见了踪影。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三具尸体的嘴角都诡异地向上扬起,露出和赵铁匠一模一样的“笑容”。“什么时候发现的?”巴图声色俱厉地问周围的衙役。“就……就在刚才。”一个衙役结结巴巴地回答,“钟自己响了,我们出来就看到……看到他们……”阿苏勒注意到尸体脚下摆着一圈铜钱,正好五枚,都是那种带有古怪符文的钱。铜钱中央放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大字:“月升时,萨满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指着西方大声惊呼。阿苏勒转过头,只见一轮血红的月亮正从祁连山后缓缓升起,比平常大了整整一倍。五鬼抬棺的时刻,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