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近完美的工作

像台球桌子上被一个球顶远的另外一个球,因为婉竞需要一份既能维持生计又能腾出时间做其它事还能照顾小孩子的事,所以她被顶着迅速滑动,落入新的工作机会中。

天气炎热,市场在城外。不知道是公交公司运营不善,还是城市规划者们头脑简单,住在小城中心,周围居然没有一辆公交车能直达市场方向,一段路,两个半截的接力,无论先走上十多分钟坐二路,还是先坐二路再走十几分钟;没有更合适的车次可选。像一种宿命刻意,周围任何一辆班车都是如此。

婉竞最终选择先步行,计算时间。如果不着急,步行对她的安排是善意的。一路走过去,穿过车流量很大的十字路,对面就是公园,尽头再过两个车流量较大的十字路,上桥就能看见市场。

四十五分钟还多,婉竞累的满脸通红,脚心里黏糊糊,裙子变得格外不透风。她眯缝着眼,看看不清不楚的导航,糊里糊涂选了一边,从市场最外围开始找。

肉店一家挨着一家,菜铺,熟食批发,应运而生的大店小店,边边角角里塞的都是生意人。二手烟接力赛,没有一口空气是新的。只是,客人不多,店铺前停留的也不多;那也是婉竞一直看不懂的生意人是怎么从寥寥无几的顾客手里赚到钱的地方。

在她已经筋疲力尽,急躁地不想找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了那冷鲜肉店。她知觉麻木,热情全无,有气无力地走进店里。

肉店对着大门一条厚塑料案,横着一根大号单杠,上面挂双钩。肉已经有些绛红色的边儿,案子上堆放一小堆粉红相间的小肉块,刀具和磨刀工具散乱地丢在一边。他身后的空档处摆放一张用门板似的东西,下面垫着油污的白色塑料箱子。两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边坐一个,一手拿签,一手从面前不锈钢托盘里的捏肉丁往尖尖上穿。其中一个染头发发根已经斑白的女人在讲视频,另外一个女人头也不抬慌忙地穿。

婉竞听出来了,染发的女人是自己的老乡,口音一模一样。她迟疑着打退堂鼓,那不是好事。她清楚知道两个省份的女人相比之下,自己省份的女人大部分更争强好胜,意识里带有敏感的警惕性,手脚麻利,容易看不起比自己过得坏的人,更愿意排外。这种排不分地域,只一点就是一律不允许进入自己的圈子。

还没有看见人的模样,已经开始担心。

老板是个雪白的胖子,光着滚圆的膀子,肚子还没有太大。只是胸前的汗毛像黑猪的硬毛,断断续续从胸前蔓延到脖子上半直到铺面鼻子一下短圆的脸上。他嘴唇很齐,比脸颊都更平坦。眉毛中间也连着碎毛,戴茶色眼镜。头发看起来很油。

“谁是老板,我来应聘。”

“我就是。”他举起手里的刀,显得有点认生,向身后扁过身子,:“就穿这种,你看看。”

“我在串串店穿过。只穿肉?没有别的?”婉竞问,对老板尖细的女人声音又出现了不明确的排斥。

“啊对,只穿肉,肉店嘛。”

“每天要上班?”

“基本上都来,一穿一天,到下午四点差不多完活儿。一天一百二三,日结。”

“我现在试试吧?”她想走,理由还想不出来,习惯性地说了一句。

“可以试试,很简单。先拿个盘子装肉,那儿有手套,板凳在里头。崔姨,跟她说用那个签儿。”

讲电话的女人没有理会。另外一个小个子见状忙说,:“你后面那一箱就是,先数一百根吧。”

婉竞拿起一把竹签,二四六八一直数到一百。刚要穿,讲电话的女人好像说了一句话,她连忙“啊”的反问了一声。

“谁跟你说了。”她腔调不好,说了一句,继续讲电话。

从什么地方的药店有什么样的中药听,婉竞听出他们应该离的不太远。她坐下来,开始捏肉串。是冷鲜肉,很冰。竹签比较粗,肉是冻肉,一层一层,出现扎中间碎成两半。

小个子说,:“穿的纹理不对,长着穿,方着穿不上。”

“好好。”婉竞说,又捏起一块。

“别乱扒,容易成渣子,并排穿。”她又说,讲电话的女的抬眉头看了一眼,挂上电话,低头猛穿。

“我们好像是老。,刚才听你说内弯,我知道那地方。”婉竞说,看清了她的脸,再次打起退堂鼓。

圆溜溜的眼,朝天鼻,上嘴骨头大,牙齿往上微翘。完全是一定会欺负自己的类型,是规律性的问题,她一再验证过。

染发女人态度倒是意外,忙说,:“你也是内弯?老乡啊。”

“我靠,成内弯的天下了。”小个子说。

气氛变好了。婉竞很意外,怀疑自己这次搞错了。

“你咋跑这来了,这么远。”她问,眼神上下打量,像正在定夺她的价值。因为她接下来说,:“这都是没本事的人干的活儿,我有心脏病,她是工厂暂时没有活儿。你咋也干这个?”

“我带小孩儿,手被狗咬了。”婉竞举起手,笑说。听出来了,她在用一种低看态度让她选择留下还是走。

“咬住还干活儿。你来打工还是嫁到这?”姓崔的女人问。

“都不容易。带小孩挺累,你真该歇歇。狗咬住不能不在意,有病毒。”小个子附和。

“打针了。”婉竞说,:“我嫁这了。”

“租房还是买房?”

“买的。”

“在哪儿?”

“妇幼医院旁边。”

“哟,来了个城里人,我俩都是郊区乡下人。”小个子笑说,:“你婆家挺有钱。对象是当地人?干啥?”

她们在“探测”,但是不知道要对条件好的情况下手,还是对条件差的情况下手。

“建筑公司里上班。”

“泥瓦匠?”

“办公室,他小姨儿子的公司。”

“哦,有人儿,那挣很多,怪不得在市中心买房。”

从想要踩一脚迅速变成不屑一顾,一时间安静下来了。

老板切完肉,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拿喷火枪点燃,抽了一口,:“查户口吗问这么多。”

“老板,出去抽,我闻不了烟味儿。”婉竞被呛了一口,忙捂住鼻子笑说。

“啊?你老头不抽吗?”老板说着往外走。

“他不在家里抽。完蛋,我把老板赶出去,会不会被撵走。”

“真不一定,你一个新员工屁股没坐热敢管老板了,翻天了简直是。”小个子开玩笑说,随后补充道:“我倒觉得烟味挺好闻,没觉得不好。”

“二手烟有毒,跟抽烟的差不多。”婉竞说,感到她不像故意唱反只是真的那样认为。

“我们天天闻也毒死。”姓崔的女人说,将一把穿好的肉串塞进袋子里,语气充满袒护,是故意的。

“好吧。”婉竞说,揪点从竹签尖尖上劈下来的一条纤片,不再说话。

从冻精肉到冻脆骨,再到冻五花,一大盆一大盆的穿。差不多下午三点半,全部肉丁穿完。一包一包放进了冰柜,老板也坐在最里面开始算账。

姓崔的女人挣了135,小个子的女人挣了111,婉竞挣了35。一毛一串,两个女人每人穿了一千多串。

“明天还来吗?”卫生结束后,婉竞问。

“有,来吧。”老板说。

姓崔的女人小声说,:“哪能天天有,想的怪美,还不知道啥时候呢。”

小个子补充说,:“烤串店卖不完就没有,卖完就有。我们每天都问问情况,叫来就来了,你下次要个微信,好问问。”

婉竞点头。

“你的车呢?没骑车?”小个子问,一边戴头盔。

“手不能骑。”婉竞说,因为家里没有,所以没有底气。

“哦,那坐公交车吧。我快没电了,不然捎你一段。”

“我的有,我捎你一段吧?”姓崔的女人说,面相都变了,像一个好人。

“我走走吧,减肥,快走吧快走吧,我很快。”婉竞说,不接受帮助。

“坐我的车吧,正好要送货。你住哪儿?”老板说,提一兜兜的肉串往一辆破盒子车上装。

“安馨小区。”

“正好顺路,走回去多热啊。”

婉竞只好答应,帮忙拿东西。随后打开车门进入破旧不堪的车里,热气像开水,:“啊呀老弟啊,这也太热了。”

“没办法,迁就迁就吧。唉,空调换了,我每天上蒸下煮。”

他换了衣裳,黑色上衣,白色长裤,带上墨镜,人模人样。

“你几岁?”婉竞问,:“感觉你不大吧。”

“二十,虚岁二十一。”

“你自己干生意也不叫人帮?”

“家里也忙,有鱼塘,有好几个大棚。我十八就自己干了,市场里我最小。都是自己,谁也没管。”

“你这么牛啊,像你这么大的小孩不上学都还在玩呢。”

“没办法,家里独子。一个姐姐结婚了,自己不干娶不上媳妇。”他笑说,露出一口大小不一细碎的牙。

“到前面十字路放下我就行。”

“你家住这里啊。”

“新楼不是,旁边的旧小区是,二手房。”

“可以啊,地理位置好。明天还来吧哈,如果你不能骑车,要不我接你?反正早上我送肉,我路过。”

婉竞对老板的过度热情有点害怕,不仅捉摸不透还担心一开始热情的人,尤其是男人,基本属于情绪不稳定的人。后面,大概都会变。她说,:“到时候看看吧,我自己也可以。”

“好,你给我一个电话。”

“微信吧,更方便,刚才收款的时候我加了。”

“忘了忘了。好,下吧。后面没有车。”老板说,随后他挥挥手。拐弯掉头。

第二天一早婉竞就坐公交赶过来,因为老板打来电话的时候,才四点多,她还没有起来;只能自己去。

第三天,顺风车回家。第四天还是。到了第五天,有点反常了。

他姐夫来了,矮个子,很敦实,上眼白多。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往店里走。老板却看起来畏手畏脚,不拿货也不出来。

婉竞站在门口狭窄的阴影看见这微妙的一幕,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果然是这样。”她一路心想,老板是三分钟热度,大概怕姐夫多嘴,也大概是车多拐一个角会耗油。只是,说一声又不难,他却蹲在屋子里不出来。

没事,挣钱不用管老板性格和脾气。婉竞安慰自己。

她决定在这里长时间干下去,这也是有史以来下决心最快的一次,哪怕店里有二手烟。算算时间,就在这个地方干活儿能早下班。第一天穿三百多,会越穿越快,挣到钱还能提前下班。重要的是当天发工资,花钱不焦虑,下次打疫苗的钱说不定能挣到手。

第一次,婉竞感觉到了兼职计件工的完美。不同于计时工需要熬时间,还能挣到比计时工还多的钱。一天时间,半天班,剩下时间全是自己的。如果干的好,说不定能像专业写手,写成作家,还不会长时间穷苦潦倒。

她并不是不喜欢工作,是不喜欢绑住人手脚,占据大部分时间的工作。

躺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短视频刷了又刷。最后备忘录里找灵感,要写小说。爱情的不喜欢,至少是写不出来的。穿越不喜欢,因为不相信。那写什么?科幻吧,写科幻,关于人类未来的科幻。

先睡一会儿,眼睛不行。她心想着,关上手机,躺平。

“为什么喜欢写小说?”

脑海里一场访谈综艺,或是鲁主持人的脸,或者金主持人的脸,正盯着问,:“欢迎彭婉竞来到我们节目现场谈谈她的写作之旅。她经历很传奇,励志又清新。生活很艰苦又很普遍,可是她破竹而出。很厉害。”

主持人带头鼓掌,抿嘴笑着,很欣赏。

掌声渐渐停下,主持人开始提问,:“第一个问题,也是网友书粉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会想写作,我看你简历上学历比较一般,会吃力吗。”

“吃力了将近二十五年,真的很吃力。”

“那为什么还坚持?”

“可以在家里支配时间吧。我又不想让长辈带孩子,又不想让他去托班,就自己带。写作不用坐班,请假,诸如此类吧。就写。”

“可是不会焦虑吗?不成名,写什么都赚不到钱吧。”

“我刚好找到一个很完美的活计,老板是个小孩子,他不管几点上下班,我就很自由还能挣到生活费。”

“太不容易了。”

“还好吧,穷死之前有钱了。”

婉竞睡着了,像已经在过有钱又很多时间的生活。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电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