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关的雨势在卯时初刻达到了顶峰,豆大的雨点砸在将军府的琉璃瓦上,发出密如鼓点的声响。前院的铜缸早已盛满雨水,水面上漂浮着被打落的梧桐叶,随波晃动时,映出廊下侍立的丫鬟们苍白惶恐的脸。
墨沉渊站在正厅中央,银甲尚未卸下,肩甲上的烽火台纹样还在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面前的软榻上,云曦瑶的遗体已被擦拭干净,换上了她生前最爱的月白锦缎寿衣,只是那抹素白衬得她脸颊愈发没有血色,右耳后的朱砂痣像一滴凝固的血,死死钉在苍白的肌肤上。
“将军,夫人的头七……”管家墨忠佝偻着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跟随墨沉渊十年,从未见过自家将军这般模样——双眼赤红如血,下颌的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兽,随时会撕裂眼前的一切。
墨沉渊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软榻上的人。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指节依旧保持着临终前的僵硬弧度,仿佛还在紧攥着那封没写完的遗书。他想起昨夜将她从沼泽里抱回来时,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唯有右手掌心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攥着素笺留下的温度。
“头七?”墨沉渊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在找到凶手之前,玄甲关没有头七,只有丧钟。”
他猛地转身,银甲带起的风刮得墨忠一个趔趄。厅外的亲兵立刻单膝跪地,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中闪过冷冽的光。
“传我将令,”墨沉渊的目光扫过厅内每一个人,“第一,封闭将军府,所有下人未经允许不得踏出二门,违令者杖毙;第二,提审昨夜所有当值的巡逻兵,包括陈九斤、王小三、李老四,务必问清发现夫人遗体的每一个细节;第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忠身上,“去请惊风堂的老药农来,记住,秘密请,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墨忠心中一惊。惊风堂是云家的旧部,自从云啸天元帅被革职后,便转入地下,如今将军竟要动用惊风堂,看来夫人的死绝非意外。他不敢多问,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匆匆离去。
墨沉渊这才缓步走到软榻边,缓缓蹲下。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云曦瑶的眉骨,那里曾有过他熟悉的温柔笑意,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僵硬。他想起三年前她为他处理肩伤,指尖也是这般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正如她为人处世的风格——看似温婉,实则坚韧。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拇指摩挲着她紧闭的眼睑,“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知道她一直在调查云家旧案,知道她暗中维系着惊风堂的情报网,甚至知道她偶尔会借着采药的名义,去边境搜集北蛮的动向。但他没想到,她会查到“狼头印”和“韦”——那是他藏在书房暗格里的禁忌,是他计划了七年,准备在合适时机揭开的惊天秘密。
“将军,”一名亲兵在门外低声禀报,“妆匣已按您的吩咐,送到书房了。”
墨沉渊猛地回神,眼中寒光一闪:“看好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起身,银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正厅里显得格外刺耳。穿过湿漉漉的游廊,他来到书房。檀香早已熄灭,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气和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从妆匣上散发出来的,尽管已经擦拭过,却依然残留着死亡的气息。
紫檀木妆匣放在书案中央,匣盖敞开着,里面的胭脂水粉早已被雨水泡得模糊,唯有最底层的暗格还保持着干燥。墨沉渊拿起那枚青铜钥匙,钥匙柄上的云纹在晨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这是云家的信物,他曾在云啸天元帅的书房见过类似的钥匙,用来开启存放兵符的密室。
他走到书架前,按下第三层从左数第五本《孙子兵法》的书脊,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这是他三年前秘密建造的密室,原是为了存放云家的平反奏折和北蛮的密信,没想到 first次启用,竟是为了探寻妻子的死因。
点燃密室里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四壁。墙上挂着玄甲关的布防图,案上放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正是云啸天元帅当年的案件记录。墨沉渊将青铜钥匙插入墙角的石缝,顺时针旋转三圈,只听“轰隆”一声,地面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箱子。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用蓝布包裹的日记,以及一个用油布包着的硬物。墨沉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日记,封面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景和七年春,云曦瑶记”。
他翻开日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里面记录的并非儿女情长,而是密密麻麻的情报分析——北蛮各部落的兵力部署、朝堂之上鹰派与鸽派的交锋、甚至还有关于他墨沉渊“通敌”的种种猜测,都被她用细腻的笔触一一记下,旁批处还有她用朱砂笔写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丝毫不输军中的情报官。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三日前,也就是他离开玄甲关的那天。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狼头印已得拓片,韦侍郎果然与北蛮有染,明日便去黑戈壁求证。”
“黑戈壁……”墨沉渊猛地捏紧日记,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戈壁是北蛮细作的接头点,他曾多次告诫她不要靠近,没想到她还是去了。而且她提到的“韦侍郎”,除了兵部侍郎韦昭,还能有谁?
就在这时,密室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墨忠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将军,老药农请到了,还有……绿萼姑娘醒了。”
墨沉渊眼中精光一闪,将日记和油布包重新放回箱中,锁好暗格,快步走出密室。书房外,老药农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正佝偻着背站在廊下,看见墨沉渊出来,连忙跪下:“小人参见将军。”
“起来吧,”墨沉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夫人中的‘牵机引’,你可知是谁下的手?”
老药农浑身一颤,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泪水:“将军,‘牵机引’是北蛮巫医的独门毒药,中原极少有人会用。但……但夫人胃里的‘还魂草’汁液,却是我们惊风堂的秘制解药,除了小姐和楚挽月姑娘,世上再无第三人会调配。”
墨沉渊的心猛地一沉。楚挽月是云曦瑶的师妹,远在江南,而云曦瑶自己……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药,又给自己服解药?这不合常理。
“绿萼呢?”墨沉渊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
“在偏院醒着,只是……只是神志还有些不清,嘴里一直念叨着‘狼头印’和‘韦大人’。”墨忠连忙回道。
墨沉渊不再多言,转身向偏院走去。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屋檐下的积水顺着滴落的雨线,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偏院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绿萼断断续续的呓语:“小姐……别去……黑戈壁……韦大人……狼头印……”
推开门,只见绿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看见墨沉渊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挣扎着想要起身:“将军……将军饶命……绿萼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你,”墨沉渊走到床边,声音冷得像冰,“夫人去黑戈壁做什么?她提到的‘韦大人’,是不是韦昭?”
绿萼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小姐说……说韦大人手里有当年陷害老爷的证据,她拿到狼头印的拓片,想去黑戈壁找北蛮的旧部求证……可是……可是昨晚她出门前,说要去见一个人,回来就……就……”
“见谁?”墨沉渊追问,目光如刀。
“不知道……”绿萼摇着头,泪水滚滚而下,“小姐只说那人能给她看韦大人通敌的密信,就在死亡沼泽附近……”
死亡沼泽附近!墨沉渊猛地想起云曦瑶的遗体就是在沼泽边缘发现的,看来她是去赴约时遭人毒手。而那个给她密信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或者是凶手的帮凶。
“狼头印的拓片呢?”墨沉渊继续问道,这是关键证据。
绿萼茫然地摇着头:“不知道……小姐贴身带着的,也许……也许掉在沼泽里了……”
墨沉渊的拳头再次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拓片丢失,意味着失去了指证韦昭的关键证据。看来凶手早有预谋,不仅要杀云曦瑶,还要毁掉证据。
“将军,”老药农在一旁低声道,“小人刚才检查过夫人的遗体,发现她后颈处有一个针孔,不像是‘牵机引’留下的,倒像是……像是被人下了迷药,耽误了服用‘还魂草’的时机。”
迷药!墨沉渊眼中寒光爆射。果然如他所料,有人给了云曦瑶解药,却又用迷药让她错过了最佳服用时间,这才是最狠毒的杀人方式——让她在清醒中看着毒素侵入心脉,却无力回天。
“传我将令,”墨沉渊猛地转身,对门外的亲兵喝道,“第一,派五百精兵,掘地三尺也要在死亡沼泽找到狼头印的拓片;第二,严密监视兵部侍郎韦昭在玄甲关的所有眼线,一旦发现异动,格杀勿论;第三,”他的目光落在老药农身上,“惊风堂全体动员,给我查清楚,最近三天,有哪些北蛮细作潜入了玄甲关,尤其是会使用‘牵机引’和中原迷药的人。”
“是!”亲兵们轰然应诺,转身离去。
墨沉渊再次看向床上的绿萼,声音缓和了些许:“你好好休养,想起什么立刻告诉我。”
走出偏院,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晨光。墨沉渊站在廊下,望着远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三重城墙,心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悲凉。
云曦瑶,我的妻。你用生命换来的线索,我定要让它成为刺破这黑暗的利刃。韦昭,赫连苍狼,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你们欠她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他抬起头,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放着云曦瑶的日记,放着她用生命换来的证据。从今天起,玄甲关不再是抵御北蛮的堡垒,而是他为她复仇的战场。而那封没写完的遗书,“爱?不爱?”的质问,将像一根毒刺,永远扎在他的心头,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