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精心煮的腊八粥,姜承瑾仅食了一两口,眼瞅着年味越来越浓,往年的这时候,祖母慈眉善目笑嘻嘻地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喽……”
她如何咽得下。
腊月二十四祭灶节,往年的这天,承瑾家的炊烟裹着糖瓜甜香漫过黛瓦,青砖墙上,承风踮脚将灶君画像贴正,朱砂勾勒的眉眼映着红纸,恍若能窥见云端仙踪。
阿爹阿娘支起铜锅熬煮麦芽糖,琥珀色糖稀在木勺间牵出金丝,裹着炒熟的芝麻花生,咬一口便酥得落满地脆响。
承瑾带着弟弟妹妹们围坐炭盆边,阿婆捧着粗陶碗啜着米酒,讲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传说,火星子溅在灰墙上,像撒了一把星星。
暮色渐浓时,爆竹声此起彼伏,碎红铺满青石板,青烟裹着供品的香气扶摇直上,恍惚间仿佛看见灶君乘着祥云,要将人间烟火的暖意带去九重天上。
“瑾姑娘,先生让我给你煮了碗鱼汤,姑娘趁热喝。”厨娘眉开眼笑,双手捧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奶白鱼汤站在承瑾身侧。
承瑾放下手里的衣裳。
“姑娘真要准备走了?”厨娘丁婶讶然道,“何不等到一起守岁了再走呢?”
“在医庐打搅你们很久了,现伤已愈,感谢丁婶多日的悉心照顾。”丁婶在她重伤昏迷不醒时给她换衣擦洗身子,煮粥熬汤,承瑾对此感激不尽。
“姑娘……”丁婶欲言又止。当时看到血泊中的承瑾瘫软在陆清晏怀中时,丁婶给吓着了,听完安和描述他所见的场景时,她对这个陌生的小姑娘既心疼又怜悯。
——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孤女子,今后该如何活下去哩。
此时与安和采药回来的陆清晏,默默地走入屋内。
“先生的救命之恩,小女日后定当涌泉相报!”承瑾她垂首退后半步,广袖拂过青石板时带起细微尘烟。
她指尖捏着襦裙下摆绞成褶皱,忽的屈身行下敛衽礼,声线似含着晨露,叩首时额头几乎触到对方鞋履前的青玉配饰。
承瑾的话音落时,她膝行半步以额触地,发间攒珠髻垂落的珍珠串在青砖上磕出轻响。素白中衣袖口滑至腕骨。
“姑娘不必挂怀。”陆清晏的嘴角轻轻扯动,“姑娘保重。”
“瑾姑娘,可还有更好的去处?”安和担忧道。
“小女的父母在年前已给小女定了亲,如今先到夫家去,与夫家商议我家为何遭灭门之祸。”承瑾痛心刻骨道,而弟弟承风不知是死是活。
“让安和送你前往的地方。”陆清晏饮了口热茶,淡然道。
“不必劳烦——”
“我的一颗丹药已救你一命,你若再遭不测,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的丹药?”陆清晏不打断承瑾的推辞,冷声道,“想日后报恩,我得知道你此行是安全的,可不想你还未到目的地又被杀了。”
陆清晏的话带着刺。
命是人家给的,你走,人家要一路护送你,你姜承瑾怎可再不实抬举就不好了。
千言万语抵不过大恩不言谢。
承瑾没行李,身上穿的是丁婶给她缝补好的那套衣裳,衣裳上的血迹,是丁婶用草木灰水和皂角洗过好多次,依旧还见淡淡的血迹。
承瑾坐着安和的马车临走时,铅灰色天幕沉沉压下,碎玉般的雪粒子零星飘落,随之絮状的雪花洋洋洒洒。
鹅毛大雪。
“安和——等一等!”丁婶手捧深紫色狐裘追喊着。
李安和赶紧攥住辕马嚼环,扯开嗓子“吁——”
丁婶待马车停稳,她爬上车。
“丁婶?……”承瑾错愕不已。
“这是先生交待要给姑娘披上的。”丁婶麻利地亲手为承瑾披上狐裘,“姑娘要多保重。
承瑾还未回过神,丁婶已下马车,边往回走叮嘱道:“这一路上要慢些走,冰天雪地里要注意安全咧!”
“丁婶,这太贵重了!”承瑾掀开马车的锦帘,因焦急起身,刚愈合的伤口被牵扯到而隐隐作痛。
这狐裘太贵重,她是知道的。
此狐裘大衣是取狐狸腋毛集成,皮毛向内,外罩深紫色丝绸裼衣,既显华贵又防磨损。
“这是我师父的裘衣,想来是师父给姑娘御寒的。”李安和愉悦道,他了解师父,师父一向面冷心善。
“这叫我如何能受得起?”承瑾为难不已,望着丁婶远去的背影,承瑾叹气道。
裘衣好暖和,暖得承瑾双颊泛红。
这日后定要好生报答恩人了。
家人的仇也要报啊,这血海深仇该找谁报?
承瑾掀开锦帘,望着苍茫的雪,依旧暗暗发着誓,一定要为冤死的家人复仇。
“驾!”李安和甩鞭,鞭梢卷着雪沫掠过辕马鬃毛,那畜生喷着白气踩进没踝的雪窠,蹄铁下迸出细碎的冰花,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紧不慢地穿梭在漫天飞雪中。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陈家宅园前。
承瑾走下马车,与李安和道谢道别后,她心里五味杂陈,理了理思绪,走进陈家宅园。
陈家仆人对承瑾不熟,让承瑾在廊前等候。
只一小会儿,陈清逸踏着雪急步而来,紧接着,陈清逸的父亲陈良与母亲庄氏也来到廊前。
眼前的陈清逸见到承瑾时,心提到嗓子眼。他身前是他心仪之人,身后是双亲。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承瑾双眸饱含泪水,万千话语好似都凝聚在她这双好看的眼睛里。
明眸皓齿、双瞳剪水、目若朗星——这是年前在庙会陈清逸初见承瑾时便已牢记在心。
此时此刻,双眸的主人即便是泪眼盈眶,在他此刻激动的心里,日思夜念的人更是楚楚动人。
自从那一次庙会过后,这位靠种茶收租的平民子弟出身且在祖宗牌位前誓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满脑子装的最多的是晏几道的“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白居易的“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甚至黄庭坚的“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哪怕他陈清逸这江南小子没去过湖南,他也能将过目不忘的姜承瑾比做湖南的山水般明媚秀丽。
在这读书人心头上,亭亭玉立的承瑾姑娘特别富有诗意。
郎有情,妹有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好巧不巧地奇妙缘分,如若不是心尖尖人儿的祖父病逝,如若不是讲究“守制”和“黄道吉日”,他与承瑾早就琴瑟和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