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銮饵·局未终

则天门广场,金吾肃立,旌旗蔽日。巨大的青铜鼎炉喷吐着浓郁的龙涎香雾,将初春的寒意驱散。献俘大典的钟鼓礼乐庄严肃穆,震动着神都的砖石。武则天高踞御座,垂旒蔽面,身着日月十二章纹的衮冕,如同一尊凝固的金色神像,俯瞰着下方匍匐的异族酋长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煌煌天威,震慑四方。

裴姝和武玥站在广场边缘不起眼的角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裙,与这金碧辉煌、煊赫至极的场面格格不入。她们是这场盛大典礼中微不足道的注脚,只因“协助破获洛水邪祟案”而蒙恩获准观礼。武玥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那些身着奇异服饰的俘虏和闪闪发光的珠宝,手臂上的伤处被宽大的袖子遮掩。裴姝则垂着眼睑,目光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只有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铁袖箭和怀中那枚生铁厌胜钉,时刻提醒着她天枢工地下的血腥与未解的谜团。

“宣——协助破获洛水案义民裴姝、武玥,上前听封——!”尖细高亢的内侍唱名声穿透礼乐,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不屑。武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拉了拉裴姝的袖子。裴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跟在引路内侍身后,穿过林立如戟的金吾卫,在御阶之下恭敬地伏地叩拜。

“草民裴姝(武玥),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

御座之上,垂旒微动,一道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女声传来:“平身。尔等虽为女子,然胆识可嘉,勘破邪祟,护佑神都安宁。赐裴姝金丝步摇一支,武玥锦缎十匹,钱百贯。另…裴姝精于勘验,特赐入宫,于尚仪局下听用,封司籍(正六品)。”

“入宫?!”武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随即化为焦急。她太清楚裴姝对宫廷的厌恶和对自由的执着!这看似恩宠的赏赐,实则是金丝鸟笼!

裴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与疏离:“草民裴姝,谢陛下隆恩。然草民出身寒微,粗鄙不堪,恐污宫闱清贵。且草民志在乡野,侍奉寡母,不敢受此殊恩。陛下赏赐,草民愧不敢领,惟愿陛下圣体安康,国祚绵长。”

广场上一片死寂。连礼乐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拒绝皇恩?还是当着如此盛典?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刺穿。

御座上的垂旒纹丝不动。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就在武玥手心捏满冷汗,几乎要窒息时,那威严的女声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平静:

“准。赏赐照旧。退下吧。”

“谢陛下隆恩!”裴姝再次叩首,起身,拉着还处于呆滞状态的武玥,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退回到广场边缘的阴影里。金丝步摇和赏赐的锦缎、钱帛自有内侍捧来交付。裴姝看也未看那支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的步摇,随手将它塞给了还在发懵的武玥。

“你…你疯啦?”武玥压低声音,又惊又怕又佩服,“那是入宫!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金笼玉砌,亦是樊笼。”裴姝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典礼,投向北方那尚未完工却已显出磅礴压迫感的天枢巨影,“我想要的答案,不在里面。”

典礼接近尾声。献俘的异族酋长被押解下去,鼓乐声再次变得宏大。人群开始松动,官员勋贵们互相寒暄,准备退场。狄怀英不知何时踱步到两人身边,他穿着深青色的官袍,气度沉稳,目光在裴姝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裴姑娘好胆色。”狄怀英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两人听见,“曹胥昨夜在狱中暴毙了。”

“什么?!”武玥惊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裴姝瞳孔微缩:“怎么死的?”

“舌根。”狄怀英捻着胡须,目光扫视着周围喧嚣的人群,仿佛在闲聊,“舌根处,被人刻上了那个符号(),然后…整个头颅,从内而外,如同被强酸腐蚀,不到一个时辰,血肉尽消,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看守的狱卒只听到几声模糊的‘嗬嗬’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烧。”

从内而外腐蚀!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裴姝的心沉了下去。这手法,比“牵机引”更加诡异歹毒!是灭口!是警告!更是对她们追查的嘲弄!

“狱卒还说了什么?”裴姝追问。

“只说曹胥临死前,似乎想喊什么‘火’…‘玉’…”狄怀英的声音压得更低,目光锐利如鹰隼,“还有,负责看守他的狱卒,今早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家水缸里,死状安详,像是…自己走进去的。”

连环灭口!滴水不漏!

“狄公,”裴姝迎上狄怀英的目光,“此案…真的结了吗?”

狄怀英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陛下说结了,那就是结了。邪祟已除,神都安宁。”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不过嘛…网,有时候收得太快,容易惊动真正的大鱼,也容易…留下漏网的小鱼。裴姑娘,武姑娘,好自为之。”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融入了退场的人潮。

裴姝站在原地,狄怀英的话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心头。网收了?还是…有人故意撒网,等着更大的猎物?

“喂!冰块脸!发什么呆!”武玥扯了扯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折腾半天饿死了!走,我请你吃毕罗饼!东市王瘸子家的,刚出炉的最香!”她努力想驱散那沉重的气氛,将刚才的惊心动魄暂时抛开。

两人挤出人群,来到相对安静的广场边缘。武玥将金丝步摇胡乱塞进怀里,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两个热腾腾、撒满芝麻的毕罗饼。她将其中一个递给裴姝,自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

裴姝接过饼,却没有吃。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广场对面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其中一座装饰华丽、挂着“波斯邸”招牌的三层胡商酒楼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凭栏远眺,似乎在欣赏广场盛景。

萨保!

他依旧戴着那狰狞的恶鬼面具,左眼覆盖着剔透的琥珀眼罩,指间的猫眼石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竖瞳光泽。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广场角落的裴姝和武玥,只是悠闲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就在这时,夕阳的金辉以一个特殊的角度斜射下来,穿透了萨保手中那只水晶雕琢的酒杯!澄澈的酒液和棱角分明的杯壁,如同凸透镜一般,将一束经过折射放大的阳光,精准无比地投射到了萨保左眼那块琥珀眼罩上!

琥珀眼罩瞬间被点亮!

就在那剔透的琥珀深处,那只被封存的、振翅欲飞的微小蝎子下方,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徽记图案,在放大的阳光照射下,猛地显现出来!那图案线条简洁而凌厉——一只昂首展翅的玄鸟,双翼之下,环抱着两柄交叉的短剑!

控鹤监徽记!

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掌控的,武则天最亲信的特务机构——控鹤监的徽记!

裴姝手中的毕罗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武玥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瞬间显现又消失的徽记,杏眼圆睁,一口饼噎在喉咙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萨保…鬼市之王…竟然与二张兄弟的控鹤监有关联?!

那么,那面双鱼铜镜…明火教的线索…阴火噬阳的杀局…甚至曹胥的覆灭…背后是否都有控鹤监的影子?这所谓的“邪祟案”,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女皇最亲近爪牙的阴影之下?!

萨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透过狰狞的恶鬼面具,精准地投向广场角落两个僵立的少女。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夕阳如血,将萨保的身影、还有他身后那座象征无上皇权的天枢巨影,一同拉长,投射在喧嚣渐息的则天门广场上,如同两只即将合拢、吞噬一切的黑暗巨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