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条孤零零的绿色气泡,像一块凝固的冰,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终结:‘李渲,我们不合适。祝你找到更好的。’发送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没有回复,没有追问,只有死寂般的沉默。李渲的沉默,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体面而冰冷的切割感。
贺可卿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气。窗外是熟悉的、灰蒙蒙的小城冬日景象,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缩。几天的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缩回壳中。睡觉,发呆,看无聊的综艺节目,煮泡面,把《傲慢与偏见》的原著又翻了一遍。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一种钝钝的、空茫的疲惫。美国之行的幻灭,与李渲关系的彻底斩断,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将她内里那些关于浪漫、关于安稳的泡沫悉数磨碎,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现实尘埃。
“生活总要继续。”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沙哑。镜中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平静。她洗了把冷水脸,换上那套最正式、也最像“盔甲”的藏青色西装套裙——三年前教师节发的,袖口已有些磨得起毛。她需要回到那个按部就班的轨道,用工作的忙碌和疲惫,去填满心底那片被挖空的废墟。
回到育英中学的第一天,空气里就弥漫着一种异样。走廊上窃窃私语的同事,在她走近时默契地噤声,目光却像细密的针,在她背后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办公室里的氛围更是微妙。曾经还算融洽的同事张薇,今天格外热情,端着咖啡杯踱到她桌边。
“可卿回来啦?美国玩得开心吧?”张薇笑容满面,眼底却没什么温度,“看你朋友圈发的,又是环球影城又是金门大桥的,真潇洒!不像我们,天天围着学生转,寒假还加了三天班。”
贺可卿整理教案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嗯,还行。”
“哎,对了,”张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拔高了几分,“听说你带的二班这次期末英语均分又垫底了?王主任脸色可不太好看哦。”她凑近了些,带着咖啡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气息,“要我说啊,心思不能太活络,总想着往外跑。本职工作才是根本,你说是不是?”
贺可卿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张薇那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眼睛。二班基础本就薄弱,期末卷子难度陡增,均分下降是年级普遍现象,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垫底”和“心思活络”的罪证?
“张老师,”贺可卿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二班的成绩分析报告我已经写好,待会儿就交给王主任。如果你对年级教学情况有疑问,可以直接看教务处的数据汇总。”
张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哼了一声:“我就随口一说嘛,看你急的。”扭着腰走开了。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贺可卿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
排课表被教务主任王建明“不经意”地调整了。原本节奏合理的课程,被塞进了大量需要耗费巨大精力的作文讲评和单元测验课,时间还都排在学生最容易走神的下午第一节和最后一节。她去询问,王建明,一个四十多岁、头顶微秃、总爱端着保温杯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吹着杯口的热气。
“小贺啊,能者多劳嘛!”他笑得和蔼,眼神却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你是骨干教师,又是从七中调来的精英,学校肯定要给你压担子!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没坏处!再说了,”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上学期末你请假那么久,工作总要有人分担,现在回来了,多承担点也是应该的。”
“王主任,我上学期末是按照规定请了年假,所有工作都提前完成了交接。”贺可卿忍着气解释。
“哎哟,知道知道!”王建明摆摆手,像是打发不懂事的孩子,“我不是怪你。就是现在人手紧张嘛!你看张薇老师,家里孩子小,事情多;刘老师年纪大了……就你最合适!”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贺可卿身边,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发胶味。一只手,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贺可卿浑身一僵,像被毒蛇触碰,猛地后退一步。
王建明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里透出一丝被拒绝的恼羞成怒:“怎么?贺老师架子这么大?领导关心一下工作都不行?”他收回手,语气冷硬了几分,“课表就这么定了!出去吧!”
沉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王建明阴沉的视线。贺可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肩膀被拍过的地方,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洗手间用消毒液狠狠搓洗。排挤,刁难,现在连这种下作的骚扰都来了?就因为她是“外来者”?就因为她在他们眼里“不安分”地去了一趟美国?还是仅仅因为她是个没有背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年轻女教师?
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想起李渲最后那句“不同物种”,想起施方那条石沉大海的迪士尼定位。在这个冰冷、势利、充满恶意的现实泥潭里,她孤立无援。没有人会来救她。所谓的“更好的生活”,所谓的“浪漫幻梦”,都不过是海市蜃楼。
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她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出租屋时,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她踢掉高跟鞋,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幽微的光映亮她空洞而绝望的脸。
像一种自虐般的本能,她点开了那个沉寂许久的直播软件图标。那个熟悉的头像,Fang (NYC),依旧灰暗着。简介还是那句“期末周,停播几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正想退出,指尖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开播通知”的按钮。
算了,等什么呢?她对自己说,像在埋葬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就在她准备关掉软件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软件顶端的通知栏猛地弹出一条推送:
关注的主播[Fang (NYC)]正在直播!
贺可卿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手忙脚乱地点进去,屏幕瞬间亮起。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视角。施方坐在电脑前,背景是纽约夜晚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巨大的落地窗外车流如织。他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头发似乎剪短了些,显得更加利落,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屏幕光下,依旧锐利而明亮。他没有打游戏,也没有敲代码,只是安静地看着摄像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直播间人数在飞速上涨,弹幕瞬间刷屏:
‘失踪人口回归!’
‘F神考完了?’
‘背景是纽约夜景?慕了慕了!’
‘怎么不说话?今天走深沉路线?’
施方似乎没看弹幕,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带着一种沉静的、甚至是冰冷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的寂静,在喧嚣的弹幕衬托下,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透过耳机,砸进贺可卿的耳膜:
“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说点题外话。”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聚焦在了摄像头上,锐利得让屏幕这边的贺可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最近有人在找不痛快。”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排挤,穿小鞋,甚至……动些不该动的心思。”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停止敲击,微微屈起,指关节泛着冷硬的光。
弹幕瞬间炸了:
‘卧槽?F神在说谁?’
‘这语气好吓人!’
‘谁惹我们F神了?’
‘保护我方F神!’
施方无视了刷屏的弹幕,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
“在这里只说一次,都给我听清楚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张英俊得近乎凌厉的脸庞在镜头前放大,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视线仿佛能刺穿屏幕,精准地钉在某个、或某些人的灵魂上:
“从此以后,贺可卿就是我的女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直播间有刹那的死寂,连疯狂的弹幕都停滞了一瞬。贺可卿的瞳孔骤然放大,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脸,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疲惫出现了幻听。
紧接着,施方接下来的话,如同惊雷,将她彻底劈醒:
“那些不长眼的,手伸得太长的,有一个算一个——”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力量感:
“再敢碰她一下,试试看?”
“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从娘胎里生出来。”
最后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像一把出鞘的绝世凶刃,寒光凛冽,杀气腾腾。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冰冷的屏幕,那股毫不掩饰的、绝对碾压的、护短到极致的强大气场,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炸开!
直播间彻底疯了:
‘卧槽卧槽卧槽!!!!’
‘正宫宣言!霸气侧漏!’
‘贺可卿是谁?!何方神圣?!’
‘F神冲冠一怒为红颜!磕死我了!’
‘这护短的劲儿!太苏了!’
‘隔着屏幕我都腿软了!姐姐好福气!’
贺可卿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坐在黑暗的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施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烙印,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贺可卿就是我的女人……”
“再敢碰她一下,试试看?”
“后悔从娘胎里生出来……”
他知道了!他竟然都知道!张薇的排挤,王建明的刁难和骚扰……他怎么会知道?他不是消失了吗?他不是对她所有的暗示都视而不见吗?
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然而,这些情绪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一股更汹涌、更酸涩、更无法控制的热流瞬间冲垮!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委屈——被同事恶意中伤的憋屈,被领导肆意刁难的愤怒,被无耻骚扰的恶心和恐惧,在美国形单影只发送信号却无人回应的失落,斩断与李渲关系后的迷茫与孤寂……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用工作麻痹的痛苦和脆弱,在这一刻,被施方这隔空而来的、霸道到不讲理的宣言,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呜……”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屏幕上施方那张冰冷而英俊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光。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阻止这丢脸的崩溃,却只是让身体颤抖得更厉害。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不是感动。至少不完全是。
是委屈。是被人看见、被人知晓、被人如此强硬地划入羽翼之下保护的巨大委屈!是长久以来独自咬牙硬撑的堤坝,终于被一句“我的女人”彻底冲垮的崩溃!是漂泊无依的灵魂,突然被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拽住、宣告归属的剧烈震荡!
屏幕里,施方似乎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弹幕里有人提到了她的哭泣?他脸上那冰冷的戾气微微一顿,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软化了一丝。他不再看摄像头,目光垂落到键盘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敲击了几下。
几秒钟后,贺可卿那被泪水模糊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来自直播平台的私信提醒。
发信人:Fang (NYC)
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却像投入她混乱心湖的一块磐石:
【别怕。在。】
紧接着,直播画面里,施方抬起头,对着摄像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般的低沉:
“好了,题外话结束。今晚打两把排位。”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宣言从未发生。
然而,贺可卿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手机屏幕上,“别怕。在。”那三个字,静静地躺在那里。而屏幕里,那个刚刚为她向整个世界宣战的男人,已经神色如常地戴上了耳机,点开了游戏界面,侧脸在屏幕光下专注而沉静。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小城的冬夜,寒冷而寂静。但贺可卿蜷缩在沙发里,脸上泪水未干,心底那片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却仿佛被强行种下了一颗滚烫的、带着荆棘的种子。
风暴未曾平息,甚至可能刚刚开始。但那个远在纽约、隔着屏幕为她拔剑的男人,用最霸道的方式告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通话记录,找到那个一直沉在最底部的、标注着“Fang (NYC)”的号码。指尖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久久未落。最终,她只是点开了短信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发送:
【谢谢。】
发送成功的提示亮起。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泪痕斑驳却仿佛被某种力量重新点亮的脸。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压抑后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和手机屏幕偶尔因弹幕闪过的微光。纽约的夜色,正透过一方小小的屏幕,与她窗外的黑暗,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