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屡挫不馁 再赴会试

光绪五年的春闱,残雪尚未褪尽的紫禁城在料峭春寒中泛着冷光,琉璃瓦上凝结的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张謇立在贡院朱漆大门外,青布长衫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掌心的汗却将包袱角浸出深色痕迹。他仰头望着高悬的“为国求贤”匾额,鎏金大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通州考棚外的喧嚣——那场因“冒籍风波”横生的变故,不仅让他错失乡试,更耗去家中三千两白银填补亏空。此刻他捏紧腰间系着的如皋户籍文书,指节泛白,这已是自光绪元年起,他第四次踏入这座承载无数士子命运的贡院。

贡院深处传来梆子三响,号舍间腾起袅袅炊烟。张謇在狭窄的号板上蜷缩了九日,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冰碴,冻僵的手指在宣纸上留下歪斜的字迹。放榜那日,长安街人头攒动如沸鼎,黄榜前的喧闹声浪中,他踮脚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却只看见“张謇”二字在密密麻麻的墨字间始终未曾浮现。暮色四合时,他仍攥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竹牌,牌角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刺痛掌心。贡院墙外传来小贩拖长的叫卖声,混着冰糖葫芦的甜香掠过鼻尖,他忽然意识到,这条由八股文章铺就的科举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荆棘密布,而那些深埋心底的期许,此刻正随着暮色一寸寸坠入寒渊。

回到南通故里,张謇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日。雕花窗棂将日光筛成细碎的金箔,在蒙着薄灰的四书五经上明明灭灭。他枯坐书案前,指腹反复摩挲着历次会试墨卷上晕开的墨痕,目光在那些高中者的策论间逡巡。窗外的梧桐树被晚风掀起叶浪,沙沙声里裹挟着运河船工的号子,声声叩击着他紧绷的神经。烛光第三度被更漏碾碎时,张謇突然攥紧墨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些堆砌典故的八股文章,在日新月异的时局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四日清晨,张謇推开窗,沾着晨露的风卷着江涛气息扑面而来。晨光里,他望着远处烟囱腾起的青烟,终于做出了改变命运的决定。书房的铜锁被摘下的瞬间,尘封的经史子籍不再是他唯一的战场。

他开始遍访南通藏书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在蛛网垂落的阁楼里翻找《资治通鉴》《文献通考》。泛黄的书页间,他时而用朱笔批注,时而铺纸疾书,试图从千年兴衰中提炼治国安邦的密码。当发现地方志里记载的盐政弊端时,他连夜乘船赶赴淮南盐场,踩着泥泞的滩涂,与晒盐工人们促膝长谈,将实际见闻与典籍记载相互印证。

不仅如此,张謇还将目光投向了当时的时政要闻。他托人从上海带回最新的《申报》,在书房墙上钉满麻绳,将关于洋务运动、边疆防务的报道用竹夹整齐悬挂。某次分析福州船政局的报道时,那些关于蒸汽轮机、铁甲舰的描述让他意识到知识的局限。他当即修书给沪上友人,辗转购回《西艺知新》《格致汇编》等书籍。煤油灯下,他边读边记,用毛笔在空白处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将西方科技知识与传统经世之学反复碰撞、融合。当读到关于铁路建设的章节,他甚至铺开南通地图,用红笔标注出可能的交通枢纽,笔尖划过之处,似有万千灯火在纸上次第亮起。

南通州的梅雨季总裹挟着咸涩潮气,张謇在书院漏雨的窗下摊开被洇湿的策论稿,狼毫悬在半空迟迟未落。案头堆积的历年闱墨已翻得卷边,那些程式化的八股文章像密不透风的网,困住了他寻求突破的思绪。

正是在这样焦灼的时刻,徐乃昌踩着满地水洼来访。这位同科落第的同窗衣襟沾着细密雨珠,怀中却牢牢护着用油布裹好的《海国图志》。“季直!“徐乃昌将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魏默深先生十年心血,尽在此书!“

泛黄的书页间,世界地图上蜿蜒的海岸线如蛟龙出水。张謇指尖抚过“英吉利三岛““米利坚合众国“的字样,忽然想起去年会试时,主考官诘问他“泰西诸国何以富强“,自己却只能引经据典空谈仁义。此刻书中关于蒸汽机改良、议会制度的记载,恰似劈开迷雾的惊雷。

两人就着摇曳的油灯彻夜长谈。徐乃昌从父亲经营的洋行讲起通商口岸见闻,张謇则援引《周礼》《管子》里的治国智慧。当谈到“师夷长技以制夷“时,张謇突然起身在墙上展开宣纸,用朱笔圈出《海国图志》中关于船坚炮利的段落,又在另一侧写下“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的批注。烛泪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斑驳,恰似他脑海中传统与新知的激烈碰撞。

此后数月,张謇的策论练习本上开始出现奇特的文字组合:既有“民为邦本“的儒家精义,又夹杂着铁路兴商、学校育人的西学主张。他将这些文章寄给在京任职的师友,得到的反馈褒贬不一,但徐乃昌的评价最让他振奋:“季直此文,如破茧之蝶,已现振翅九霄之势!“

光绪六年冬,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扑打在行人脸上,张謇与徐乃昌顶风踏上了前往南京的路途。此行他们相约参加江南乡试,既为提前感受考场氛围,也盼能在与各地考生的交流中博采众长。暮色四合时,二人终于抵达夫子庙旁的悦来客栈,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与远处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交织成一片。

客栈二层西厢房内,来自安徽的考生王仁堪正伏案批注《日知录》,案头堆满经史典籍与泛黄的考据札记。当张謇与徐乃昌推门而入时,烛火摇曳间,三人因共同的求学热忱迅速熟稔起来。王仁堪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谈吐间却尽显饱学之士的风采,尤其在考据之学上见解独到,常能引经据典破解典籍疑云。

子夜的油灯在陶制灯盏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三人激烈辩论的面庞。当“如何解决漕运弊端”的策论题被抛出,张謇率先推开案上《海国图志》,指着夹页中蒸汽轮船的插图侃侃而谈:“自道光年间试行海运以来,沙船往返天津与上海,已见成效。现今河道年久失修,每岁漕运耗银数百万两,若效仿西方引进火轮,以机器代人力,必能事半功倍。”他起身踱步,袍角扫过堆叠的《皇朝经世文编》,带起一阵纸页翻动声。

王仁堪却将手中的《漕运通志》重重拍在桌上,烛芯随之猛地窜起:“海运之险,甚于漕运十倍!康熙年间漕船遇风沉没,漂失米粮三十万石的惨剧犹在眼前。且沿海岛寇未靖,漕运旧制虽有弊病,但若疏浚河道、裁汰冗员,辅以保甲巡查,必能恢复往昔漕运盛景。”他额角青筋微凸,显然对漕运旧制抱有深厚情结。

徐乃昌见状,连忙从茶海中提起紫砂壶为二人续茶:“二位所言皆有道理。依我之见,不妨以运河为经,海运为纬——漕运维持江南腹地粮道,海运开辟沿海新途,如此南北呼应,岂不妙哉?”茶雾氤氲中,三人各执己见,激烈的争论声惊飞了窗外栖在梧桐树上的夜枭,直至更夫梆子声从长街尽头遥遥传来,才惊觉已至三更。

这场持续整夜的辩论,在张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摩挲着案头王仁堪赠予的《皖志列传稿》,望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忽然明白治学之道正如江海纳川,唯有兼容并蓄、广采众长,方能突破思维桎梏。油灯将熄未熄之际,他提笔在《日记》中郑重写下:“天下事非一端可定,善学者当破门户之见,通古今之变。”

光绪七年春闱,京城的柳絮裹着槐花香飘进顺天贡院。张謇踏着青砖,将一叠浸透墨香的策论轻轻压在案角,望着檐角垂落的冰凌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光斑。考场上此起彼伏的磨墨声里,他奋笔疾书,时而停笔沉吟,笔下流淌着对河工漕运、盐政革新的见解,恍惚间仿佛看见南通盐碱地上新生的禾苗。

发榜那日,铅云低垂。张謇攥着潮湿的榜单,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寻寻觅觅,直到暮色漫上贡院斑驳的红墙。转角处的茶楼飘出醉人的酒香,他推门而入,正撞见王仁堪倚着雕花木窗,案上摆着两坛绍兴花雕。两人目光相触,王仁堪苍白的脸上挤出苦笑,酒壶在掌心转出清泠泠的光:“季直兄,这已经是第几次看榜成空了?看来我们这满腹经纶,还抵不过考官的一支朱笔啊。”

张謇接过酒壶,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间,眼前浮现出南通百姓在洪水中挣扎的身影。他重重将酒壶搁在桌上,震得杯盏轻颤:“此路不通,便另寻他途。我已决定,回去后不仅要研究学问,还要多参与地方事务,积累实务经验。”此后数月,张謇卷起长衫奔走在南通乡间,在赈灾粥棚称量粮食,于海堤工地上丈量土方。当他俯身查看决口的河堤时,泥浆浸透了鞋袜,却也让他真正读懂了“民生”二字的分量。这些沾满泥土的见闻,最终化作墨痕,在他的笔记中绽放出别样的光华。

北风裹挟着细雪扑打在青布车帘上,光绪二十年深冬的官道上,张謇裹紧狐皮大氅,指尖摩挲着怀中温热的《经世文编》。十年前那个在发榜日踉跄跌倒的书生,如今鬓角已染霜色,却在进京马车的摇晃中,用狼毫在宣纸上从容批注着《海国图志》。同车考生们围坐取暖时,他取出自己编纂的《水利疏》手稿传阅,墨香混着炭盆暖意,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来自浙江的举人陈墨生盯着张謇靴底沾着的通州泥土,语气里带着不解:“听闻先生七入春闱,去年主考官还是您座师翁同龢,这般苦心...“话音未落,张謇搁下茶盏,目光穿过车窗定格在苍茫原野:“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纪昀六次落第方中进士。我辈读书,当效范文正公'先忧后乐'之志。“他展开袖中珍藏的《申报》,泛黄纸页上“自强求富“的字样被烛火映得发亮,“今时不同往日,西学东渐之势如江河奔涌,科举岂止是求功名的独木桥?“

京城客栈的油灯彻夜未熄。张謇在书桌前摊开《日本变政考》抄本,案头还摆着新购的《时务报》合订本。当广东考生林觉民说起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学的盛况,他忽而起身推开窗棂,望着琉璃厂方向的灯火阑珊,呼吸在寒夜凝成白雾。三更梆子响过,他提笔将“设议院以通下情“的主张,化作策论中“广开言路,合众智以兴国“的锦绣文章,笔尖划过“君民共治“四字时,窗外的积雪已悄然染白了瓦当。

会试当日,晨光穿透贡院斑驳的灰墙,将廊下悬挂的朱红灯笼染成暖金色。张謇踩着青石砖上未干的夜露走进考棚,粗粝的木桌上摆着墨锭、砚台和三叠素白宣纸。远处更鼓声中,他解开随身布囊,取出母亲连夜缝制的护腕缠在腕间——针脚细密处藏着半枚铜钱,那是他十八岁首战乡试时,父亲塞进他掌心的护身符。

展开试卷的刹那,张謇手指微微发颤。题目册上“筹边策”“富国论”几行朱砂大字,像春日破土的春笋般刺痛他的眼。十年间,他跟随孙云锦、吴长庆两位恩师游走幕府,在江宁、浦口、朝鲜半岛亲历军政实务,案头堆积的舆图与奏稿早已泛黄,此刻却在脑海中化作活物。他将狼毫浸入松烟墨,看着墨汁在砚池里晕开,恍惚又见恩师吴长庆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季直,治世需实学啊......”

策论首段,他以《汉书・西域传》开篇,笔锋却陡然转向朝鲜半岛局势:“今东瀛觊觎,海疆不靖,非坚壁清野可守,当效汉武屯田之法,寓兵于农......”写到经济改革时,张謇搁笔沉吟,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是通州纱厂机杼的回响。他提笔疾书:“欲兴实业,必破士农工商之畛域,设商会以通有无,立税则以均劳逸......”

放榜那日,长安街的喧嚣如潮水漫过皇城根。张謇攥着汗湿的护腕,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逐行搜寻。当“张謇”二字终于撞入眼帘,他耳畔轰然作响,眼前浮现出父亲在油灯下修补旧衣的佝偻背影,母亲将最后半块麦饼塞进他行囊的颤抖双手。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洇开层层涟漪,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冒名赴考的少年,正穿越时空向他微笑。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里,张謇解下腕间护腕,郑重地将半枚铜钱放入怀中。他仰头望向贡院飞檐上的脊兽,晨光为铜铃镀上金边,叮当声里,当年恩师的嘱托再次在心头激荡。此去琼林宴、传胪大典,他早已不是为功名折腰的寒士——通州的棉田、黄海边的盐灶、万千百姓的生计,正等着他用这支饱蘸心血的笔,在天地间书写新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