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赤心为证

胡西镇炮楼方向隐约传来的骚动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被呼啸的寒风和茫茫的芦苇荡吞没,小舢板在刘大个粗壮手臂的奋力划动下,像一支离弦的箭,在迷宫般的狭窄水道中穿行,冰冷的湖水不时溅起,打湿了船板,也打湿了蜷缩在船尾、意识模糊的林悦,她紧挨着水生,少年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是唯一能感知到的生命迹象,每一次船桨破开水面的哗啦声,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抽动,额角凝固的血痂随着颠簸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与虚脱感如同跗骨之蛆。

船头小勤务兵孙小满紧绷着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两侧密不透风的枯黄芦苇墙,后方和左右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让他握着船舷的手指关节发白,刘大个沉默地划着桨,手臂肌肉虬结,每一次有力的摆动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汗珠混着冰冷的湖水从他额角那道狰狞的旧疤上滚落,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船尾昏迷的水生和林悦惨白的脸,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愤怒,更有一丝被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东西。

不知在冰冷刺骨的水道中穿行了多久,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小船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被大片枯萎芦苇和蒲草严密遮蔽的浅湾停了下来,这里远离主要水道,淤泥深厚,人迹罕至。

“到了。”孙小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暂时安全,刁阎王他们轻易找不到。”

刘大个停下划桨,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小心地将船桨横在船舷上,动作尽量放轻,以免惊扰船尾的人,孙小满跳下船,冰冷的淤泥瞬间没到膝盖,他咬着牙,用力将小船往更隐蔽的苇丛深处拖拽了几步,刘大个也跳下水,两人合力,将小船彻底掩藏在茂密的枯苇丛中。

船上的林悦被这阵颠簸弄醒,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不清,水生依旧昏迷着,气息微弱,但胸膛尚在微微起伏,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像灌了铅,额角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又无力地倒回去。

“翠兰姐,你别动。”孙小满急忙爬回船上,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破旧单薄的外罩军装,盖在林悦身上,衣服带着少年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却在这彻骨的寒冷中显得格外珍贵,“水生哥他”孙小满看着水生惨不忍睹的模样,声音哽咽。

“还活着。”林悦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她艰难地抬手,再次探了探水生的额头,依旧冰冷,“得,得尽快找药,消炎,退烧。”她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费力。

刘大个沉默地检查着水生的状况,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少年身上的伤口在冰冷的湖水和污浊淤泥浸泡后,情况更加恶劣,不少地方已经渗出浑浊的脓水,肿胀发亮,散发着令人心焦的腐败气息,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狭窄的小船里显得局促,“小满,你守着他们,我去弄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刘班长,你去哪弄?营里现在肯定,”孙小满急切地问。

“老子自有办法。”刘大个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的芦苇荡,“待在这,别出来,等我回来。”他没再解释,像一头敏捷而沉重的熊,悄无声息地滑下船,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苇海深处,只留下被踩倒的枯苇在寒风中摇晃。

林悦看着刘大个消失的方向,疲惫地闭上眼睛,她信任刘大个此刻的决绝,也明白他所谓的“办法”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现在,别无选择,她必须尽快恢复一丝力气。

时间在寒冷和焦灼中缓慢流逝,孙小满抱着膝盖坐在船头,警惕地竖起耳朵,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寒风卷过枯苇,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呜咽,林悦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意志对抗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口的持续疼痛,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里仅剩的一点草药粉,借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洒在水生几处最严重的伤口上,药粉很快被脓血浸湿,效果微乎其微。

不知过了多久,苇丛深处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窸窣声,孙小满猛地握紧拳头,身体瞬间绷紧,刘大个的身影重新出现,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浆,额角那道旧疤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着污泥的油纸包。

“弄到了。”他喘着粗气跳上船,将油纸包塞给孙小满,“消炎的,还有退烧的丸子,碾碎了用水化开给他灌下去。”油纸包里是几片发黄的磺胺药片和一些黑乎乎的中药丸子,显然来之不易。

没有多余的言语,孙小满立刻行动起来,他用船底的积水化开药丸,小心地掰开水生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喂进去,林悦也挣扎着坐起,用撕下的干净布条,沾着冰冷的湖水,再次清理水生的伤口,然后敷上刘大个弄来的磺胺药粉,她的动作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或许是冰冷的湖水刺激,水生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但终究没能睁开,这微弱的反应,却让船上的三人心中同时一紧,随即又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营里,炸锅了。”刘大个一边拧着湿透的裤腿,一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水生不见了,那两个哨兵被人发现像死猪一样躺在渗水口外面,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刁阎王急疯了,一口咬定是赵阎王的人干的,故意整他,赵阎王那边则说刁阎王监守自盗,想推卸丢烟卷的责任,两边的人差点在营部门口动了枪,吴奎那老狐狸也坐不住了,从胡西镇炮楼赶了回来,正拍着桌子骂娘呢,整个营里,人心惶惶,跟开了锅的粥一样。”

林悦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混乱,这正是她需要的土壤,只是这土壤是用水生的命换来的,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刘大个的脸上,“刘大哥,水生的事,营里弟兄们,都知道了?”

刘大个重重哼了一声,眼神变得复杂。“瞒不住,刁阎王带人发疯似的到处搜,动静那么大,水生被鬼子糟蹋成那样,又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被救走的,不少兄弟,心里都憋着火。”他顿了顿,腮帮子咬紧,“尤其是我手下那几个老兄弟,当年,都跟我在北边跟鬼子干过,现在看到水生这娃的惨样,再想想咱们窝在这里给那些王八蛋当狗,受这份窝囊气,他娘的。”他一拳砸在船舷上,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那,那个传言呢?”林悦的声音依旧很轻,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刘大个。

刘大个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传开了,水生被救前,有人在水牢附近,捡到了东西。”他伸手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块折叠整齐的、染着暗褐色污迹的粗布,他小心地展开,粗布上,用不知是血还是炭灰,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光”。

林悦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是她在混乱中,仓促塞进水牢附近一个废弃砖缝里的,一个简单的字,一个在绝望黑暗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刺眼的字。

“光?”孙小满凑过来,看着那个字,稚气的脸上满是困惑和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大个冷笑一声,眼神却燃烧起来,“有人在水生那娃被救走的地方,还发现了点别的东西,一小块,新四军的臂章碎片,染着血。”他看向林悦,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现在营里都在传,是北边那支真敢跟鬼子玩命的队伍,派人来救了水生,就在刁阎王和赵阎王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

孙小满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他下意识地看向船尾昏迷的水生,又看向林悦额角那道刺目的血痕,最后目光落回那块写着“光”字的粗布上,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灼热的东西在悄然萌发。

“新四军”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

“对,新四军。”刘大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意味,“人家是真打鬼子,真护着咱老百姓,不像咱们,顶着个中央军的皮,干的是帮鬼子祸害自己人的勾当,克扣粮饷,欺男霸女,替鬼子修炮楼,抓壮丁,老子他娘的早就受够了。”他越说越激动,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额角的青筋暴起。

“刘大哥”孙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激动,“那,那我们。”

“我们?”刘大个猛地打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林悦,最后死死盯住孙小满,“小满,你想不想给你娘抓药?想不想不再挨鞭子?想不想当个人,挺直腰杆子活?还是想继续当狗,等着哪天被鬼子当炮灰,或者被刁阎王、柳文书那种人渣活活整死?”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砸在孙小满的心上,他想起柳文书刻薄的嘴脸和刁班长冰冷的鞭子,想起自己手背上那道还在隐隐作痛的鞭痕,想起卧病在床等着药钱的娘亲,想起水生哥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我,我想,刘班长,我不想当狗,我,我跟你干!”

刘大个重重拍了拍孙小满的肩膀,目光转向林悦,带着询问和决断,林悦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而清晰:“人心,可以燎原了,刘大哥,你手下那些憋着火的兄弟,是火种,水生的事,那块臂章碎片,那个‘光’字,是风,现在,只差一把火。”

她的目光投向铅灰色的天空,投向芦苇荡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这把火,就在今夜。”

特务营营区笼罩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白天的疯狂搜捕一无所获,刁班长像一头输红了眼的困兽,双眼赤红,看谁都像奸细,赵阎王那边的人则抱着膀子看笑话,时不时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营长吴奎阴沉着脸,把自己关在营部里,谁也不见,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水生被救的细节在口耳相传中被不断放大、渲染,那块神秘的“光”字布片和染血的“新四军臂章碎片”,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

夜幕再次降临,寒风比昨夜更刺骨,伙房里灯火通明,老魏头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伙夫们准备晚饭,气氛却比往日更加沉闷,林悦额角裹着脏污的布条,脸色苍白,沉默地蹲在角落里洗着一大堆油腻的碗筷,动作依旧笨拙迟缓,但她的耳朵,却像录音机,捕捉着伙房里每一个角落的低语。

“听说了吗?真是那边的人干的?”

“神了,炮楼那边铜墙铁壁,说救就救出来。”

“可不是,水生那娃被打成那样,还能活着带出来。”

“那‘光’字啥意思?北边,有光?”

“嘘,小点声,刁阎王的人耳朵尖着呢。”

“哼,听见又怎样?他刁阎王有本事把真凶找出来啊?就会拿咱们撒气。”

“就是,跟着这种长官,憋屈,老子当年当兵,是想打鬼子的,不是给鬼子当狗的。”

说话的是刘大个手下的一个老兵,声音不大,却带着浓重的怨气和压抑的怒火,他的话立刻引起周围几个伙夫的共鸣,低声附和着。

林悦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碗底的油污,仿佛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但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刘大个魁梧的身影在灶膛后一闪而过,对着那个说话的老兵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火种,已经散开了。

晚饭时分营区里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刁班长带着几个心腹,像幽灵一样在各处转悠,阴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士兵们端着饭碗,默默地扒拉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饭菜,眼神躲闪,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营部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碗摔碎的声响,紧接着是吴奎压抑着暴怒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这声咆哮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信,一个士兵猛地将手中的粗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碗片四溅。“他娘的,老子也受够了。”这突兀的举动和吼声,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刁班长都愣在原地。

摔碗的士兵是刘大个手下那个白天在伙房发牢骚的老兵,他涨红了脸,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营部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受够了,天天挨饿受冻,饷钱一拖再拖,干的不是人事,帮鬼子修炮楼打自己人,现在连个被鬼子糟蹋的孩子都护不住,还要被自己长官当贼防着,这兵当得窝囊,不如回家种地。”

“对,窝囊!”另一个士兵也站了起来,梗着脖子吼道。

“回家?家在哪?早让鬼子烧了。”

“跟着这种长官,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压抑已久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士兵们纷纷放下饭碗,有的跟着附和,有的沉默地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刁班长反应过来,脸色铁青,拔出手枪:“反了你们,都想吃枪子吗?给我抓起来。”几个心腹立刻上前。

“谁敢动!”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刘大个魁梧的身影分开人群,大步走了出来,他脸上那道旧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着,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他手里没拿枪,但腰间别着那把磨得雪亮的砍刀,他挡在那几个情绪激动的士兵前面,直面刁班长和他手下黑洞洞的枪口。

“刁德贵。”刘大个直呼其名,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你除了会对自己弟兄耍横,还会干什么?抓奸细?奸细就在你眼皮底下把人救走了,你抓谁?抓这些跟你一样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替你背黑锅的弟兄吗?”

“刘大个,你,你想造反?”刁班长又惊又怒,手指扣在扳机上。

“造反?”刘大个狞笑一声,环视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士兵,“老子今天就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兄弟,咱们当兵吃粮,图的什么?是图给鬼子当狗,欺压自己乡亲?是图被克扣粮饷,挨饿受冻?还是图被长官当成替罪羊,随时拉出去顶缸?”他猛地指向营部方向,“看看咱们的吴大营长,看看赵阎王,再看看这个刁德贵,他们哪一个心里装着咱们这些大头兵的死活?他们只想着巴结鬼子,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

他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士兵的心上,压抑的沉默在蔓延,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孙小满不知何时也挤到了前面,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突然鼓起勇气,带着哭腔喊道:“刘班长说得对,我不想挨鞭子了,我想给我娘抓药,水生哥被鬼子打成那样,要不是,要不是有人救他,他就死了!我们,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小满”周围的士兵看着这个平时怯懦的少年,此刻眼中迸发出的决绝和泪水,心中那根弦被狠狠地拨动了。

林悦依旧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额角的布条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看着这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场面,看着刘大个那魁梧而决绝的背影,看着孙小满脸上滚落的泪水,看着周围士兵眼中越来越盛的怒火和动摇,时机到了。

她极其轻微地对刘大个点了点头。

刘大个接收到她的信号,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狂热。他猛地提高声音,盖过所有的嘈杂:“兄弟们,睁大眼睛看看,这青天白日旗,还罩得住咱们头顶的天吗?还护得住咱们脚下的地吗?还值得咱们为它卖命吗?”他猛地一指营部门口旗杆上那面在寒风中无力垂挂的青天白日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面曾经代表“正统”的旗帜,此刻在士兵们眼中,却显得如此黯淡、虚伪,甚至肮脏,它目睹了他们的困苦,目睹了长官的腐败,更目睹了水生这样的惨剧在它的阴影下发生。

“老子受够了这身狗皮。”刘大个猛地一把扯下自己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子,狠狠摔在地上,又用沾满泥浆的靴子狠狠踩了上去。“愿意跟老子走的,愿意挺直腰杆做个人、真刀真枪打鬼子的,今晚子时,后山关帝庙破墙根下集合!咱们,换个天。”

吼声在死寂的营区上空回荡,如同惊雷。士兵们面面相觑,震惊、犹豫、恐惧、还有被压抑太久的渴望,在每个人脸上交织,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刁班长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嘶吼:“开枪,给我毙了这个反贼!”他手下几个心腹如梦初醒,慌忙举枪。

“砰!”一声枪响划破夜空,但倒下的不是刘大个,而是刁班长身边一个正要举枪的心腹,那士兵捂着肩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开枪的是另一个士兵,他举着还在冒烟的步枪,脸上同样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谁敢动刘班长!”

“反了,全反了!”刁班长惊恐地尖叫,连连后退。

场面瞬间失控,支持刘大个的士兵和刁班长的心腹推搡、扭打在一起,枪械撞击声、咒骂声、怒吼声震天动地,更多的人则在混乱中茫然无措,或者趁机四散躲藏。

林悦在枪响的瞬间,就迅速退到了伙房的阴影里,她看着眼前这预料之中的混乱,眼神冰冷而沉静,这不是起义,这只是混乱的序曲。真正的火,要在暗处点燃,她趁着无人注意,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迅速消失在营区更深的黑暗中。

子夜时分寒风如刀,后山废弃的关帝庙,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坍塌了大半的围墙根下,影影绰绰聚集了二十几条人影,刘大个魁梧的身影站在一块断碑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孙小满紧挨着他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削尖的木棍,下方是刘大个手下那几个死心塌地的老兵,还有白天在营区里被点燃了怒火的士兵,以及一些在混乱中看清了方向、决心搏一把的人,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紧张、期待和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林悦悄无声息地从庙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作为后厨帮工,利用每日外出采买的机会,早已将消息秘密传递给组织,此刻她目光冷静,压低声音开口:“各位兄弟,我是新四军派来的。”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特殊符号的铜哨,这是她与组织约定的信物,在月光下轻轻晃动了一下。

刘大个眼神一凛,盯着林悦。林悦继续说道:“组织已经知晓你们的决心,让我带话给你们,长荡湖南岸芦苇荡另一头,有人接应,带上家伙,轻装快走,路上避开大路和岗哨。”

刘大个握紧拳头,沉声道:“就这么简单?没有旗帜,没有仪式?”

林悦摇头:“现在不是搞仪式的时候,你们安全归队才是最重要的,跟着我给的方向走,铜哨就是凭证,一旦暴露,不仅你们,还有更多无辜百姓会遭殃。”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响起低声议论,刘大个沉思片刻,突然大喊:“兄弟们,信我就信她,想打鬼子,想活下去,就跟我走。”

“我。”孙小满第一个站出来,声音稚嫩却坚定。

“算我一个。”

“还有我。”

越来越多的人从阴影中走出,站到刘大个身边。

刘大个转身,指向众人:“听我安排,小满,你带路,走之前那条路,避开大路和岗哨。”

“是!”孙小满挺直腰板。

“老马,柱子,你们带几个身手好的兄弟,负责断后,带上家伙,万一后面有尾巴,给我狠狠打。”

“明白!”两个老兵齐声应道。

“其他人,两人一组,互相照应,轻装出发,目标,长荡湖南岸芦苇荡另一头。”刘大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看向林悦。

林悦微微点头:“我会断后,确保没人跟踪,到了地方,用铜哨帮你们联络接应。”她深知作为卧底,此刻必须确保起义队伍安全转移,同时也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等待下一次任务。

二十多条人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溪流,在孙小满的带领下,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关帝庙后山茂密的枯林和沟壑之中,他们随行带走了美式的武器,带走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带走了彻底改变命运的决心。

寒风卷过残庙,吹散了众人留下的痕迹,林悦站在原地,仔细检查周围是否有遗漏的线索,确认无误后,才朝着与队伍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要制造出不同的行踪轨迹,迷惑可能的追兵,为起义队伍争取更多的安全时间。

水生被小心地安置在一堆相对避风的干草上,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林悦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他的状况,又喂他喝了一点化开的退烧药,做完这一切,她才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断墙上,额角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休息,但她知道,不能停。

她抬头望向东方,浓重的夜色依旧统治着天空,但在地平线最遥远的地方,似乎已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天,快亮了,而她,必须在这天亮前,带着水生,带着生的希望,也带着身后那片燃烧过的废墟所指向的新生之路,踏上另一段同样艰险的旅程,她小心地背起水生,少年轻得令人心酸,调整好呼吸,她像一道融入黎明的影子,朝着与起义队伍不同的方向,迈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