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祖龙悲歌

龙族圣地,祖龙之心。

那并非血肉筑成的殿堂,而是沉入地心深处、由古老青铜与流淌着液态星辉的未知合金铸造的庞然巨构。巨大的管道如同虬结的龙筋,盘绕、延伸,搏动着幽蓝与熔金交织的能量洪流,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咚!咚!咚!——一声声,沉重如远古的战鼓,震得人骨髓都在发麻,仿佛整个洪荒大地都在这颗机械巨心的搏动下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墙壁上蚀刻着龙族亿万年的兴衰史诗,符文流转,明灭不定,映照着中央核心处那颗被万千能量导管束缚、囚禁的巨型“心脏”。它每一次搏动,都喷薄出刺目的光晕,伴随着齿轮咬合的尖啸和能量过载的滋滋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臭氧与金属灼烧的焦糊味。

敖丙就站在这颗“祖龙之心”的核心控制平台上。脚下是透明的水晶地面,下方深不见底,只有沸腾的液态能量如同滚烫的熔岩地狱。他一身银鳞战甲残破不堪,布满焦痕与裂口,几缕染血的银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昔日温润如玉的龙三太子,此刻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盯着控制台上那颗悬浮的、由纯粹毁灭能量凝聚成的猩红晶石——启动祖龙之心终极武器“天倾之怒”的钥匙,只需一个意念,足以将整个陈塘关连同方圆千里化为焦土的灭世之源。

“敖丙!”威严而饱含怒火的声音在宏阔的空间炸响,带着金属共振的回音。龙王敖广的巨大投影占据了半面金属穹顶,龙睛如熔金燃烧,鳞甲在投影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时辰已到!龙族万载屈辱,今日洗刷!以陈塘关百万蝼蚁之血,祭我祖龙之灵,破开天庭枷锁!启动‘天倾之怒’!”

龙族长老们的身影也一一在周围的能量光幕上显现,或咆哮,或低吼,或沉默,每一双龙瞳都燃烧着积压了万古的怨毒与疯狂复仇的渴望。那无形的压力,比圣地金属穹顶更沉重,比脚下沸腾的能量洪流更灼热,几乎要将敖丙碾碎、融化。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肺腑。

敖丙的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触碰到那颗散发着不祥红芒的晶石。指尖传来晶石滚烫的触感,灼烧着皮肤。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龙渊暗无天日的囚牢,父王被剐去逆鳞时痛苦的嘶吼,族人被抽取血脉之力时绝望的眼神……万年的血泪,万年的囚禁,万年的等待,只为此刻!那毁灭的指令,仿佛带着血脉深处的嘶鸣,在他灵魂深处咆哮。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猩红晶石仅剩发丝之距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那毁灭的意念。

那是一个滚烫的、混杂着牛油辛辣与花椒麻香的夜晚。逼仄却喧闹的街边小店,蒸汽氤氲,模糊了对面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哪吒拍着桌子,油光满面,嘴里塞满了毛肚,含混不清地嚷嚷:“怂包龙!瞧你那点出息!涮个毛肚跟绣花似的!特辣!必须特辣!再加双份毛肚!这才叫活着!懂不懂?爽!”那声音穿透了祖龙之心沉重的轰鸣,异常清晰。他甚至能闻到那晚空气中弥漫的、令人鼻尖冒汗的牛油锅底香气,感受到滚烫汤汁溅到手背的微痛,看到哪吒被辣得嘶嘶吸气又忍不住大快朵颐时,眼底那纯粹、炽烈、仿佛能灼烧一切阴霾的生命之火。

还有陈塘关。不是地图上冰冷的名字,是那些鲜活的人。总角巷口推着独轮车卖炊饼的老王头,车轴缺油,吱扭吱扭响了一辈子,那声音竟比祖龙之心的轰鸣更清晰;总爱揪哪吒小辫子的铁匠女儿阿蛮,笑声像打铁一样脆亮;还有那个总在城隍庙墙根下晒太阳、絮絮叨叨讲着老掉牙故事的瞎眼婆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他们卑微却坚韧的活着的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住敖丙即将按下毁灭之手的手腕。

“父王……”敖丙的声音干涩嘶哑,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微不可闻,却又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所有的喧嚣。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狂暴的挣扎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凝视着龙王巨大的投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陈塘关…不灭。”

死寂。

连祖龙之心那永恒的战鼓轰鸣,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了半拍。圣地内所有流动的能量光晕瞬间凝固。

“你说什么?!”敖广的投影剧烈波动,龙睛中的熔金几乎要喷薄而出,难以置信的暴怒扭曲了龙颜,震得整个空间嗡嗡作响,金属墙壁上的符文疯狂闪烁。“孽障!你敢背弃龙族?!万载血仇,岂容你妇人之仁!给我启动!”

“血仇?”敖丙突然笑了,那笑容极其惨淡,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悲凉,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无比单薄,却又无比坚定。“万载血仇,循环往复,龙族困于深渊,天庭高悬其上……以百万无辜生灵为祭,换来的,不过是另一个深渊!这仇恨的锁链…该断了!”

他的目光扫过光幕上那些或惊愕、或震怒、或复杂的龙族长者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我们憎恨天庭的锁链,却要将更沉重的锁链…套在比我们更弱小的生灵颈上吗?!这样的复仇,与施加于我们的暴行,有何不同?!”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金属地面上,铮铮作响。

“住口!逆子!”一位须发皆张的长老厉声咆哮,投影因极度愤怒而闪烁不定。

敖丙不再言语。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粉碎一切的决绝。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源自他血脉最深处,轰然爆发!

“吼——!”

一声并非源自喉咙,而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龙吟,撕裂了圣地的死寂!那龙吟不再是威严的咆哮,而是蕴含着撕裂自身、终结宿命的极致痛苦与疯狂!

敖丙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布满裂痕的银鳞战甲寸寸崩解,化作点点寒星。他双手死死扣住自己额角两侧,那对象征着龙族无上尊贵、力量源泉的、流转着冰蓝神华的龙角!

“不!!!”敖广的投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晚了。

“呃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剧痛与解脱的嘶吼,敖丙双臂爆发出刺目的冰蓝神光!只听“咔嚓!”两声令人牙酸、灵魂震颤的脆响!

那对晶莹剔透、凝聚着四海精华、承载着龙族古老传承的龙角,竟被他硬生生从额角根部掰断、扯下!

冰蓝的龙血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从他额角两侧狰狞的断口处狂喷而出!那血液并非温热,而是带着刺骨的极寒,溅落在金属平台上,瞬间冻结成妖异的冰蓝血晶,发出“嗤嗤”的冻结声。剧痛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脑髓,敖丙眼前一黑,身体剧烈摇晃,几乎栽倒。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挺住,唇齿间溢出的鲜血瞬间冻结成红蓝相间的冰珠,滚落在地。

断裂的龙角并未坠落。它们悬浮在敖丙身前,断裂处散发出浩瀚磅礴、却又带着自我毁灭气息的古老龙力。那力量,纯净、悲怆、决绝。

敖丙染血的双手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捧起这两段断裂的龙角。他闭上眼,口中开始吟诵一段古老、苍凉、音节奇诡的祷文。每一个字节吐出,都带着他喷涌的龙血和破碎的生命力。那声音不再清朗,而是沙哑、低沉,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与祖龙之心狂暴的轰鸣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以吾之骨,承四海之契……”

“……以吾之血,唤星辰之诺……”

“……以吾之魂,裂此苍穹,补彼天缺……”

随着祷文的进行,断裂的龙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冰蓝,而是如同包容了宇宙星河,无数细小的星辰光点在龙角内部旋转、流淌、汇聚!龙角表面的符文彻底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流淌的光之河流!一股浩瀚、苍茫、带着创世之初契约气息的伟力轰然降临!

整个龙族圣地开始剧烈震颤!束缚着祖龙之心的万千能量导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纷纷崩断!液态星辉能量如同失控的怒龙,在管道中疯狂冲撞!金属墙壁上蚀刻的古老史诗大片大片剥落、湮灭!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搏动得更加狂暴,发出垂死般的尖啸,表面裂开道道缝隙,喷出灼热的气流和混乱的能量流!

“《四海契》!他竟强行唤醒了祖龙遗命!”一位长老的投影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带着信仰崩塌的颤栗。“那是…那是自我献祭!归于星辰!永世不得超生啊!”

敖广的投影凝固了,巨大的龙睛死死盯着下方血泊中吟唱的儿子,那眼神中翻滚着暴怒、惊骇、绝望,最终,竟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深不见底的悲哀。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到了敖丙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对龙族万年执念的彻底否定,是用最惨烈的方式寻求解脱。

“父王…诸位长老…”敖丙的吟唱接近尾声,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能量风暴和金属的哀鸣。他沾满冰蓝龙血的脸庞上,竟然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清淡、释然的微笑,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与这毁灭与重生的场景格格不入。“龙族的枷锁…不该由…别人的血来解开…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走…”

他猛地将手中那两段燃烧着星辰之力的断裂龙角,狠狠刺向自己仍在喷涌龙血的额角断口!

“不——!!!”龙王敖广终于发出了一声泣血般的、绝望到极致的龙吟,巨大的投影剧烈闪烁,轰然溃散!其他长老的投影也在同一瞬间,带着无尽的惊恐与茫然,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消失无踪。

轰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并非来自声音,而是源于灵魂层面的猛烈爆炸!

以敖丙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纯粹由星辰本源与龙族最古老契约之力融合而成的光之洪流,轰然爆发!

那光芒瞬间吞噬了龙族圣地的一切!狂暴的祖龙之心在这光芒中如同投入烈阳的冰晶,瞬间消融、湮灭!巨大的金属构架、沸腾的能量管道、蚀刻着史诗的墙壁…一切有形之物,都在这净化与重构的光芒中无声分解。

光芒并未止步于圣地。它势不可挡地冲破了地心深处亿万吨岩层的阻隔,撕裂了厚重的大地!

陈塘关,总角巷。

老王头正推着他那辆缺了油、吱扭作响的独轮车,吆喝着“炊饼——热乎的炊饼——”。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巷子镀上一层暖金。突然,脚下的大地猛地一跳!

“哎哟!”老王头一个趔趄,差点把车推翻,刚出炉的炊饼滚了一地。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滚圆,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天空…裂开了。

不是乌云遮蔽,不是寻常的天象异变。是苍穹本身,如同被无形的巨神用利斧狠狠劈开!一道横贯东西、纵贯南北、巨大到足以让整个陈塘关都显得渺小如尘埃的恐怖裂痕,狰狞地撕裂了湛蓝的天幕!裂痕深处,并非虚无的黑暗,而是翻滚沸腾、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混沌乱流!那乱流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如同溃烂的伤口,不断侵蚀、撕扯着周围正常的天空,发出低沉而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空间本身在哀嚎。狂乱的能量风暴从裂痕中倾泻而下,带着硫磺与臭氧的刺鼻气味,所过之处,云层瞬间被撕碎、蒸发!

“天…天裂了!老天爷发怒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整个陈塘关瞬间陷入末日般的恐慌!人们尖叫着从房屋中涌出,像无头的苍蝇般乱撞。孩子尖锐的哭嚎,妇人绝望的祈祷,男人惊恐的嘶吼,瓦片碎裂声,房梁断裂声…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大地在持续不断的剧烈震颤中呻吟,房屋如同醉汉般左右摇摆,墙壁上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铁匠铺里,阿蛮死死抱住一根柱子,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父亲徒劳地试图稳住倾倒的火炉。城隍庙墙根下,瞎眼婆婆不再絮叨,只是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襟,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水,喃喃道:“劫数…劫数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座刚刚还在夕阳下显得宁静祥和的关城。人们抬头望着那不断扩大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恐怖天裂,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连哭嚎都显得那么无力。

就在这时!

“那…那是什么光?!”一个眼尖的货郎指着地底的方向,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

大地深处,一道难以形容其璀璨、其纯净、其浩瀚的光芒,骤然穿透了剧烈震颤的地面!它并非寻常的光柱,更像是亿万颗星辰同时被点燃,汇聚成一道温柔而坚定的洪流,自九幽之下,直冲霄汉!

这道星辰洪流的速度快得超越了思维,瞬间便抵达了那横亘天宇、吞噬一切的巨大裂痕边缘!

“嗡——!”

一声奇异的、清越悠扬如同亿万风铃齐鸣的震响,传遍了整个天地!不是声音,更像是空间本身的共鸣。

那道星辰洪流在触及天裂边缘的瞬间,猛地炸开!

没有毁灭性的冲击波,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那是一种极致的“绽放”。

亿万点璀璨夺目的星辉,如同宇宙中最纯净的钻石尘埃,又似无数缩小了亿万倍的星辰本身,从那光柱中喷薄而出!它们并非无序飞溅,而是带着某种神圣的韵律和古老的意志,精准无比地扑向那狰狞的、流淌着混沌乱流的巨大天裂!

每一粒星辉,都蕴含着一种柔和却无比坚韧的修补之力。它们附着在天裂边缘那不断溃烂、被混沌侵蚀的“伤口”上,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手中的金线银梭。

嗤嗤嗤——!

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在天穹之上响起。那是星辰之力与混沌乱流激烈交锋的声音!紫黑色的混沌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疯狂扭曲、反扑,试图吞噬、污染那些纯净的星辉。然而,星辉所过之处,混沌乱流如同沸汤泼雪,发出绝望的“滋滋”声,迅速消融、退散!被侵蚀破坏的空间结构,在星辉温柔的抚慰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弥合!

这景象壮丽得令人窒息,也神圣得让人想要顶礼膜拜。毁灭性的天裂,正被这自地心喷涌而出的星辰之雨,一点点、一寸寸地缝合!天空如同打上了一块巨大无朋、缀满星辰的补丁,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暖,驱散了笼罩大地的绝望和硫磺的恶臭。

“神迹…是神迹啊!”老王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滚烫的炊饼沾满尘土,对着天空那道正在愈合的“星辰补丁”砰砰磕头,老泪纵横。阿蛮忘记了恐惧,呆呆地仰着头,小嘴微张,眼中倒映着漫天璀璨的星辉,充满了孩童纯粹的震撼与迷醉。瞎眼婆婆仿佛也“看”到了什么,颤抖着伸出枯槁的手,朝着天空的方向,喃喃道:“光…好暖和的光…有龙…在飞…”

整个陈塘关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寂静。恐慌的喧嚣消失了,只剩下无数人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以及那响彻灵魂的、亿万星辉修补苍穹的“嗤嗤”声。无数双眼睛,饱含着劫后余生的泪水、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对未知神明的敬畏,死死盯着那片正被星辰温柔缝合的破碎天空。

龙族圣地(原址),地心深处。

曾经宏伟的金属巨构已不复存在。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流淌着熔融金属和冷却星辉的深坑。坑底,是祖龙之心残留的、巨大扭曲的核心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焦黑骨骸,兀自散发着袅袅青烟和刺鼻的金属灼烧味。

在深坑的中心,一个身影正缓缓变得透明。

敖丙的身体悬浮在虚空中,下半身已完全化为飘散的、闪烁着微光的星辰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虫,正温柔地向上升腾,融入那修补天裂的星辰洪流之中。冰蓝的龙血早已流尽,额角狰狞的断口处,不再有痛楚,只有一种奇异的、空灵的辉光在流转。他残存的银鳞战甲碎片,也正随着身体的消散而化作点点星尘。

他的意识在剧痛之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辽阔。仿佛挣脱了万古的枷锁,灵魂在无垠的星海中自由舒展。他“看”到了陈塘关的街道,看到了老王头跪地磕头,看到了阿蛮眼中的星光,看到了瞎眼婆婆伸出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取代了血脉深处的冰冷诅咒。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喘息的、炸雷般的声音,裹挟着风火轮的尖啸,撕裂了这地心的寂静与星尘的宁静:

“敖丙——!!!”

哪吒!

他浑身浴血,乾坤圈上沾着不知名妖魔的碎肉,混天绫如同燃烧的火蛇般狂舞,脚下的风火轮因极限催动而发出刺耳的哀鸣,喷吐着长长的烈焰尾迹。他几乎是撞碎了最后一块阻挡的熔岩巨石,冲进了这片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深坑。当他的目光锁定坑中心那正在消散的身影时,那张总是写满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溃的惊恐和茫然。

哪吒的眼睛瞬间红了,不是愤怒,是某种更深的、被狠狠刺穿的东西。他疯了一样驱动风火轮冲过去,试图抓住敖丙那正在化为星光的手臂。

“怂包龙!搞什么鬼?!给老子停下!停下!”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他的手穿过了敖丙半透明的手臂,只抓到一片冰凉的、正在散逸的星辉。

敖丙残存的上半身微微动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冲到他面前的哪吒。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沾满了血污、烟尘和一种近乎孩子般的无措。哪吒的手徒劳地在他消散的身体里抓挠着,每一次抓空,都让哪吒眼中的血色和慌乱更深一分。

看着哪吒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样子,敖丙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很轻,却像拨开了所有阴霾的月光,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他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火轮的尖啸和星尘飘散的簌簌声,落入了哪吒的耳中:

“火锅…特辣…加双份…毛肚…”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认真。

话音落下的瞬间,敖丙最后残存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化作了亿万点璀璨的星辰光粒。它们不再停留,温柔而坚定地向上飞升,汇入那修补天裂的浩瀚星辉洪流之中,如同归家的游子,投入母亲的怀抱。

“敖丙——!!!”

哪吒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抓了个空。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最后一缕星光彻底融入头顶那片璀璨的“星辰补丁”。深坑里死寂一片,只有风火轮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和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脸上的愤怒、惊恐、无措,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空洞。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那句“特辣加双份毛肚”在死寂的深坑里反复回荡,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耳膜,也灼烧着他从未如此清晰感受到的、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

天庭,南天门。

往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威严天门,此刻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死寂之中。高大的玉柱上盘绕的金龙雕塑黯淡无光,琉璃瓦失去了色泽。天兵天将阵列森严,却个个面如土色,握紧兵刃的手心满是冷汗,目光死死盯着那隔绝天庭与下界的、由亿万道金色雷霆符文交织成的巨大结界——“天罗地网”。

就在不久前,一股源自下界、难以言喻的浩瀚力量冲击,让整个天庭都为之剧烈摇晃!凌霄宝殿的琉璃盏跌落摔碎,蟠桃园的花瓣簌簌如雨。此刻,那号称坚不可摧、隔绝一切凡尘浊气的“天罗地网”结界,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哀鸣!结界表面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波动、扭曲!无数细密的裂痕,正以惊人的速度在那些蕴含无上神威的金色雷霆符文上蔓延、扩散!

“稳住结界!快!注入神力!”负责镇守南天门的增长天王魔礼青须发戟张,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巨大的身躯因过度催动神力而微微颤抖。他手中的青光宝剑指向结界核心,磅礴的神力如同决堤洪流般汹涌注入。其他三位天王和无数天兵天将也咬牙将自身神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摇摇欲坠的结界之中。

然而,那源自下界的力量太过诡异!它并非纯粹的暴力冲击,更像是一种…同源而出的、带着悲怆意志的…共鸣?瓦解?仿佛这守护了天庭亿万年的结界,其根基正在被某种更古老、更本质的力量所撼动、否定!

魔礼青额头青筋暴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注入结界的神力如同泥牛入海,被那股悲怆浩瀚的力量迅速消融、瓦解!结界上蔓延的裂痕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如同蛛网般加速扩张,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嚓”声!

“不可能!这力量…这力量…”魔礼青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镇守南天门万载,见识过无数大能冲击,却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如此…仿佛命中注定要克制“天罗地网”的力量!

就在这千钧一发、结界即将彻底崩碎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源自下界、撼动天庭根基的悲怆伟力,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如同汹涌的潮水骤然退去,只留下满目狼藉的沙滩。

“嗯?”魔礼青和所有天兵天将都愣住了,催动的神力一时间无处宣泄,在体内激荡翻腾。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并非敌人攻破了结界。而是——

嗤嗤嗤嗤嗤——!!!

无数道尖锐到撕裂耳膜、冻结灵魂的破空声,自下界那正在被星辰修补的巨大天裂方向,骤然爆发!仿佛亿万把寒冰神剑同时出鞘!

下一瞬!

一道!两道!十道!百道!千道!万道!无法计数、璀璨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冰蓝色流光,如同宇宙间最狂暴、最决绝的流星暴雨,自下界逆冲而上!目标并非天庭,而是…横亘在天庭与下界之间的那道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天罗地网”结界!

那并非能量光束,而是一支支…完全由最纯净的玄冰凝结而成、内部却流淌着星辰光华的…巨大龙角碎片!每一支冰晶“龙角”,都长达百丈,棱角分明,锋锐无匹!它们拖着长长的、冰屑四溅的彗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洞穿一切的决绝意志,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狠狠撞上了那由金色雷霆符文构成的“天罗地网”!

轰!轰!轰!轰!轰——!!!

密集到无法分辨的撞击声,瞬间连成一片毁灭性的轰鸣!不再是哀鸣,而是如同亿万面巨鼓在耳边同时擂响,震得天庭根基都在簌簌发抖!

那景象,惨烈到了极致,也壮美到了极致!

坚不可摧的金色雷霆符文,在这些蕴含着龙族最后血脉悲歌与星辰契约之力的冰晶龙角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冰蓝流光所过之处,金色符文大片大片地崩碎、湮灭!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厚厚的冰层,又如同最锋利的针尖刺破了坚韧的鼓面!

整个“天罗地网”结界,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内部”的亿万冰晶之剑,瞬间贯穿!撕扯!粉碎!

巨大的结界光幕,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琉璃穹顶,在无数天兵天将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飘零的金色光雨!那光雨之中,还夹杂着无数破碎的冰蓝色晶体碎片,如同星辰与天庭之血共同谱写的悲歌碎片,纷纷扬扬地洒落。

南天门前,一片死寂。

增长天王魔礼青手中的青光宝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玉阶上。他巨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望着眼前彻底消失、只余下空洞虚无和漫天飘落金蓝碎片的“门”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天罗地网…破了。

被龙角…被那本该属于天庭管制下的龙族的力量…以一种最悲壮、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亲手撕碎了!

象征着天庭无上权威、隔绝天地万载的绝对壁垒,就在他们眼前,被来自深渊的悲歌,彻底贯穿。

陈塘关外,无名山坡。

太乙真人驾着云头,胖乎乎的身躯因极度的震惊而僵直。他手中的拂尘早已停止了摆动,绿豆小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天空中那正在被星辰温柔缝合的巨大天裂,以及更远处…天庭方向那骤然爆发又骤然消散的、象征着“天罗地网”崩碎的金蓝光雨。

“《四海契》…星辰补天…祖龙悲歌…天罗破碎…”他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胖脸上惯有的惫懒和戏谑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洞悉了某种宏大宿命轨迹的凝重。“这因果…这业力…大了去了…捅破天…不,是捅破了‘天’的天啊…”

他掐指急算,指尖流光飞转,眉头却越皱越紧,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痴儿…好一个痴儿…”他望向地心深坑的方向,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惋惜,有敬意,也有一丝对那无法预测的未来的深深忧虑。

地心深坑。

哪吒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风火轮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他脸上的茫然和空洞并未褪去,反而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那句“特辣加双份毛肚”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扎进他的脑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脏被剜空的剧痛。

深坑里弥漫着浓烈的金属灼烧味、臭氧味,还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仿佛带着星辉余烬的淡淡馨香。那是敖丙最后存在过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哪吒僵硬的脖颈终于动了动,缓缓低下头。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脚下焦黑的金属残骸和冷却的星辉熔岩,最终,停留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龙角碎片,也不是战甲残片。那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通体冰蓝剔透、内部却仿佛封存着一条流动的微型银河般的…晶体碎片。它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寒气和星辉,在周遭的破败焦黑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遗世独立。

哪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死寂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苗,被这冰蓝的星辉点燃了。

他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焦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深坑里被无限放大。

他蹲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枚冰蓝的星核碎片。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冻得他一个激灵。但那冰冷之中,又奇异地包裹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敖丙的、温润如玉的气息?或者说,是某种残留的、纯粹的精神印记?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碎片的刹那——

嗡!

碎片内部那条微缩的银河猛地一亮!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意念流,如同冰凉的溪水,毫无阻碍地流入了哪吒的脑海。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一种纯粹的情绪和一句简短到极致的话语:

【别死。等我。】

那意念带着敖丙特有的清冷质感,却又蕴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般的关切。仿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直接烙印在哪吒的灵魂之上。

“等我?”哪吒猛地攥紧了那枚冰凉的碎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它嵌入掌心。碎片尖锐的棱角刺痛了他,但这痛感却无比真实,瞬间将他从那种死寂的茫然中狠狠拽了出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散发着微弱星辉的碎片,又猛地抬头,望向头顶那片巨大的、正被无数星辉温柔修补、光芒流转的天穹“补丁”。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凝聚。

悲伤?有。如同火山底部压抑的熔岩。

愤怒?有。足以焚尽八荒。

茫然?依旧在。

但此刻,一种更原始、更炽烈、更不容置疑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海,轰然炸开,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

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着灵魂的…不甘!

“等…你?”哪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他缓缓站起身,攥着星核碎片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毕露。他死死盯着那片星辰补丁,仿佛要透过那璀璨的光芒,看到某个已经消散的身影。

“敖丙…你个…怂包龙…”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耍完帅…拍拍屁股化成星星…跑了?留个破石头…让我等?”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这地心深处所有灼热焦糊的空气都吸进去。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片正在愈合的天空,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咆哮:

“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

吼声在空旷的深坑里疯狂回荡,震得四周焦黑的金属残骸簌簌落下灰尘。

“老子要吃火锅!特辣!加双份毛肚!加三份!!”

“你敢不来…”

哪吒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心悸的、斩钉截铁的狠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老子就掀了这破天!去星星堆里…把你揪出来!”

咆哮声落,深坑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哪吒粗重的喘息声,和他手中那枚冰蓝星核碎片,依旧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仿佛无声的回应。

哪吒不再看天。他低下头,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碎片。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沾满血污的手,用指腹极其粗暴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擦掉碎片表面的灰尘。然后,他扯下自己脖颈间一根被血浸透、脏兮兮的红绳——那原本系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早已不知丢在哪个战场。

他用牙齿和手指,笨拙地、带着一股子狠劲,将那枚冰蓝的星核碎片牢牢地系在了红绳上。动作粗鲁,好几次差点把碎片甩飞,但他最终成功了。

他拎起这根简陋无比的项链。冰蓝的碎片在他眼前微微晃动,内部封存的微型银河缓缓流转,映照着他布满血污和尘土的、年轻而狰狞的脸庞。碎片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滚烫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让他狂躁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的清凉。

哪吒盯着碎片看了很久,久到风火轮上的青烟都已散尽。然后,他猛地一甩头,仿佛要把所有的软弱和迷茫都甩出去。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串带着敖丙最后气息的项链,塞进了自己同样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衣襟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冰冷的碎片紧贴着温热的皮肤,那感觉异常清晰。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片越来越完整、光芒也渐渐趋于柔和的星辰天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沉的痛,有无尽的怒,有翻腾的不甘,但最终,都被一种如同淬火后钢铁般的、冰冷而坚硬的决心所覆盖。

“走了。”

没有多余的话。哪吒猛地一踩脚下熄灭的风火轮。

轰——!

青紫色的烈焰再次狂暴地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流瞬间席卷深坑,吹散了残留的焦糊味和星尘余烬。火光映亮了他沾满血污却线条紧绷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重新点燃的、比火焰更炽烈的光芒。

风火轮发出刺耳的尖啸,托着那道红绫飞舞的身影,如同逆射的火箭,朝着深坑上方、朝着那片被星辰修补过的天空、朝着未知的未来,冲天而起!

地心深处,只留下巨大的焦黑深坑,冷却的熔岩,扭曲的金属残骸,以及…那枚紧贴少年心口的、冰冷而微亮的星核碎片,无声诉说着一段刚刚落幕的祖龙悲歌,和一段…以火锅为誓的、刚刚开始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