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低矮的土坯房。屋内,简陋却温暖,泥砌的火塘里,柴禾噼啪作响,散发着松脂的焦香。火光照亮了土炕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宋长生蜷缩在厚厚的、打满补丁的棉被里,小脸苍白,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才七岁,身形比同龄孩子还要瘦弱几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又做梦了。
那是一个支离破碎、浸满血色的梦魇。
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像是透过一层血色的琉璃。刺目的红,铺天盖地……是布料?是火焰?还是……血?
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那刺眼的红,像是……像是他曾在村里张婶家出嫁女儿时见过的嫁衣?但那红色更艳,更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然后,一道冰冷的、带着无匹杀意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那片猩红!那是一点寒芒,锐利得刺眼,仿佛能冻结灵魂!它狠狠地、决绝地刺穿了那红色的身影!
“呃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的闷哼从宋长生喉咙里挤出。他猛地睁开眼,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失焦地望着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屋顶。
又是这个梦。几乎每夜都会造访的噩梦。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那惊鸿一瞥的死亡瞬间。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寒光,那被贯穿的模糊身影……每一次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他空茫的记忆深处,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无尽的惶恐。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关于“宋家”……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这片空白和这个重复的、血色的烙印以及身上雕刻着宋长生三字的玉佩。
“长生?又做噩梦了?”一个温柔而带着浓浓关切的妇人声音响起。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厚实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上下,脸上带着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慈和。她叫李秀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李秀娘快步走到炕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宋长生汗湿的额头,动作充满了怜惜。“不怕不怕,秀娘在呢。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用袖子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将被角掖得更紧实些。
“秀娘……”宋长生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本能地往妇人温暖的手掌方向靠了靠。这几乎是他失忆醒来后,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和依靠。他能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却想不起这亲近从何而来。
“哎,娘在呢。”李秀娘顺势将他轻轻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哼起一支不知名的、调子舒缓的乡间小曲。她的丈夫,赵大牛,一个沉默寡言、面容黝黑的汉子,也闻声披着外衣走了进来,蹲在炕边,担忧地看着长生。
“娃儿这梦魇……怕不是撞了邪祟?要不去村头找王婆子给看看?”赵大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庄稼汉特有的朴实。
李秀娘叹了口气,摇摇头:“王婆子那点本事,也就收收惊。长生这梦……不一样。”她低头看着怀中孩子苍白的小脸和那双依旧残留着恐惧、却异常清澈的大眼睛,“我看,倒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魂儿还没找全乎。慢慢养着吧,总会好的。”
三个月前,赵大牛进山砍柴,在雪窝子里发现了这个孩子。当时他浑身是伤,衣衫破烂不堪,冻得只剩一口气。夫妻俩膝下无子,见孩子可怜,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感,便不顾家境贫寒,将他救了回来。孩子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只有怀中的玉佩写着“宋长生”三个字,秀娘便以此称呼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长生,饿不饿?秀娘给你煮碗热乎的糊糊?”李秀娘柔声问。
宋长生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让秀娘担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挂着一个用破布小心翼翼包起来的小东西——几片触手温润、带着奇异冰凉感的碎片。这是他醒来时,唯一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碎片形状不规则,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但每当他在噩梦中惊醒,触摸到它们时,心底那翻腾的恐惧似乎能稍稍平息一丝,仿佛这冰凉的触感能中和那梦中的灼热与血腥。这是他与那个可怕梦境之间,唯一的、有形的联系。
“大牛,你去灶上看看火。”李秀娘对丈夫说。赵大牛应了一声,默默起身出去。
李秀娘看着长生依旧有些失神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长生啊,别怕。这儿是赵家沟,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秀娘和你大牛叔,就是你的爹娘。有我们在,谁也不能欺负你。”她粗糙的手指理了理长生额前汗湿的碎发,“忘掉那些不好的梦。咱们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长大,比什么都强。”
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宋长生靠在李秀娘温暖的怀里,听着火塘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望着窗外依旧飘着细雪的灰暗天空。玄冥大陆的寒风拍打着窗棂,这个小村落贫瘠而渺小,远离他所遗忘的一切风暴中心。
那个穿着红嫁衣的身影是谁?那冰冷刺穿她的又是什么?为什么每次梦到,心都像被撕裂一样疼?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他叫宋长生,住在赵家沟,有一对把他从雪地里捡回来、视如己出的爹娘。他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至于那个血色的梦魇,还有胸口那几片神秘的碎片和刻字的玉佩……它们如同深埋在厚重冻土之下的种子,带着未知的过去和刻骨的寒意,暂时蛰伏着。等待着某一天,被这尘微界的风雨,或是他自身血脉中那被重重封印、连他自己都毫无所觉的鸿蒙之力,再次唤醒。
平凡的日子,在这北境小村悄然流淌。赵长生帮着秀娘喂鸡,跟着大牛叔学辨认山里的草药(虽然懵懂,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村里的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他努力融入这个新的世界,像一个真正的七岁孩子那样生活。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那抹刺目的红和那道冰冷的寒光,总会如期而至,在他空白的记忆画布上,一次次地、固执地涂抹上那唯一鲜明的血色印记。提醒着他,遗忘的深处,埋葬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和……或许是终将到来的宿命。
赵家沟的日子,清贫却也安稳。李秀娘的慈爱,赵大牛的沉默守护,像一层薄薄的茧,包裹着宋长生幼小而伤痕累累的心,为他隔绝着遗忘深渊里那血色的风霜。他努力学着像一个普通的赵家沟孩子,学着笑,学着干活,学着在秀娘的怀里暂时忘却那夜复一夜的惊悸。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背负着巨大秘密的孩子。这份脆弱的平静,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日午后,被彻底击碎。
那天,赵大牛和往常一样,背着柴刀和绳索进了村后的老林子。雪下得极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直到天色擦黑,大牛还没回来。李秀娘开始坐立不安,在门口张望了无数次。长生也感觉到了不安,依偎在秀娘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随着夜色加深,一点点缠绕住整个赵家沟的心。村里的猎户和几个壮年汉子点起火把,顶着呼啸的寒风和漫天大雪,冒险进了山。
后半夜,火把的光亮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赵大牛,而是几片染血的、被撕扯得破烂的棉袄碎片,一把卷了刃、沾满凝固黑血的柴刀,还有……几块散落在雪地里、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碎骨和沾着碎肉的毛发。雪地上,大片暗红的血迹和凌乱密集的狼爪印,无声地诉说着惨烈。
“是……是黑风岭下来的狼群!大牛他……他……”领头的猎户声音哽咽,不忍再说下去。
李秀娘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长生扑过去想扶住她,却被沉重的力量带倒,母子俩一起摔在冰冷的雪地里。秀娘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了死寂的夜空,那声音里的绝望,比长生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要真实、都要冰冷刺骨。
赵大牛没了。那个沉默寡言,却会在长生被噩梦惊醒时默默蹲在炕边,会笨拙地给他削木头小玩具,会在他认对草药时难得露出一点笑意的汉子,就这样葬身狼腹,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
丧事办得极其简陋。一口薄棺里,只放了几件大牛生前的衣物和那把染血的柴刀。长生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冰冷的灵前,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看着秀娘哭干了眼泪,形销骨立地操持着,心口像是被冻硬的石头堵住,又冷又痛。那个血色的梦境似乎暂时被眼前巨大的、真实的悲伤覆盖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赵大牛的死,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闭塞的赵家沟激起了层层涟漪。流言蜚语,如同附骨之疽,开始悄然蔓延。
“克父克母的丧门星!”
“我就说捡来的孩子不吉利!看,把大牛克死了吧!”
“秀娘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离他远点,沾上晦气!”
那些曾经和长生在雪地里打闹的孩子,被家里大人严厉地告诫,远远地躲开了他。当他走过村道,原本闲聊的妇人会立刻噤声,投来或怜悯、或嫌恶、或恐惧的目光。半大的孩子会朝他扔雪球,起哄地喊着“丧门星!滚出赵家沟!”。
孤立像无形的冰墙,将长生牢牢困住。他变得更加沉默,小小的身影总是形单影只。他不再出门玩耍,只是默默地跟在秀娘身后,帮她做着力所能及的活计——劈柴、烧火、喂鸡,尽管那劈柴的斧头对他来说沉重得几乎举不起来。只有在秀娘身边,他才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暖意,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刀子般的目光和刺耳的咒骂。
胸口的玉佩和碎片,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和秘密。夜深人静,当他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赵大牛走后,家里的火塘烧得不再那么旺了),他会偷偷拿出那枚温润的玉佩,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宋长生”三个字。这三个字带来的微弱悸动,此刻竟成了一种讽刺。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为什么他身边对他好的人,都会遭遇不幸?那个梦里的红衣女子,是不是也是被他“克”死的?
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怀疑,几乎将这个七岁的孩子压垮。玉佩的暖意似乎也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
祸不单行。巨大的悲痛、操劳过度的身体、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忧思郁结,在赵大牛走后不到两个月,李秀娘也倒下了。
起初是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快,咳嗽声中开始夹杂着沉闷的喘息,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却滚烫如火炭。请来的赤脚郎中把了脉,摇着头开了几味廉价的草药,临走时只叹气道:“秀娘这是心气郁结,风寒入肺,加上底子太虚,已是沉疴……能不能熬过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家里的积蓄为了给大牛办丧事早已耗尽,哪里还有钱去买好药?长生看着秀娘躺在炕上,气息微弱,脸颊深陷,曾经温暖慈和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只剩下病痛的折磨和对死亡的恐惧。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娘……娘你别睡……”长生跪在炕边,用小小的手紧紧握住秀娘枯瘦滚烫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呼唤。他怕,怕极了。大牛叔走了,如果秀娘也……他不敢想。这个世界,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背负着“丧门星”的骂名,面对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遗忘的深渊。
他慌乱地翻出贴身藏着的玉佩和碎片,把它们塞进秀娘的手心。“娘,你摸摸,暖和……暖和就好了……”他语无伦次,仿佛这两样东西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玉佩在秀娘滚烫的手心散发着微弱的暖意,碎片冰凉的气息似乎让她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但这微弱的抚慰,在汹涌的病魔面前,杯水车薪。
秀娘艰难地睁开眼,看着长生布满泪痕、写满恐惧的小脸,浑浊的眼中溢出泪水。“长生……我的儿……”她气若游丝,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别哭……娘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呜呜地拍打着窗棂,像是为这贫寒破败的小屋奏响哀歌。屋内的火塘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长生紧紧握着秀娘的手,感受着她手心异常的高热和生命力的流逝。胸口的玉佩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绝望,那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黯淡。
血色梦魇中那刺骨的冰冷,似乎在这一刻,与现实重叠。只是这一次,冰冷的不是梦中的剑光,而是这无情的命运,和这即将吞噬他最后温暖的、玄冥大陆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