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空气,永远搅和着一股子陈腐味儿。不是单纯的旧货霉味,是无数真假难辨的老物件儿,被无数双手摩挲、被无数张嘴忽悠后,蒸腾出的欲望、失落和侥幸的混合体,沉淀下来,成了悬浮的微尘,吸一口都呛嗓子眼。日头刚斜,暑气未消,人潮却已涌动如沸水。吆喝声、砍价声、真假难辨的“祖传秘闻”声,嗡嗡地织成一张网,罩在这片巨大的露天江湖上。
我,陈三眼,就是这网里一条还算滑溜的鱼。靠着祖上传下来那点不能见光的本事,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混口饭吃。此刻,我正蹲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摊子前,摊主是老蔫儿,干瘦得像根风干的咸菜条,眼皮耷拉着,仿佛对眼前堆成小山的“破烂”漠不关心。但我知道,这老狐狸眼皮缝里透出的光,毒着呢。
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陶俑、锈迹斑斑的铜钱、釉色浑浊的瓶瓶罐罐。好东西?有,但早被更毒的狐狸叼走了。剩下的,十有八九是“大瞎活”(假货),要么就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我耐着性子,手指在冰凉的物件上滑过,感受着岁月的粗粝,心里却在飞快盘算。
“祖传的,开门(真货),便宜出咯!”旁边摊子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疼。我眼皮都懒得抬。真开门的好玩意儿,谁舍得在这大太阳底下吆喝?早猫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识货的冤大头了。
突然,指尖一顿。触感不对。
在一堆粗制滥造的仿古铜器下面,压着个东西。黑黢黢,沾满了干结的泥巴,只露出小半个扭曲的兽面轮廓,像是某种猛兽的头部,断口参差,显然是件残器。脏得连原本是黄铜还是青铜都分不清。旁人看来,这就是块连收废铜烂铁的都懒得弯腰捡的玩意儿。
但我心里却“咯噔”一下。不是兴奋,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祖传的那点微末道行,在我血管里低低嗡鸣了一下。我挪了挪身子,看似随意地拨开上面压着的几个破香炉,把那块“铜疙瘩”彻底扒拉出来。入手冰凉沉重,绝非寻常废铜。
没急着拿起来细看。我撩起眼皮,瞥了老蔫儿一眼。这老狐狸依旧半眯着眼,像在打盹,可那耷拉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分明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正落在我手上。
“哟,老蔫儿叔,这堆‘宝贝’今儿个开张了没?”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是个纯粹来捡便宜的二愣子,随手拿起旁边一个釉色贼亮的“大明宣德”青花小碗,手指在碗底那方正的“大明宣德年制”楷书款上弹了弹,“啧啧,这‘宣德’,笔锋硬得能戳死人,比咱们胡同口王麻子刻的戳子还愣头青。您老从哪个‘高仿流水线’进的货啊?下回介绍介绍,我也弄几个糊弄糊弄老外去?”
老蔫儿眼皮终于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没什么温度地扫了我一下,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像砂纸磨木头:“爱要不要。五十,拿走。”他说的是那个“宣德碗”。
“五十?”我夸张地叫起来,“您老不如去抢!这玩意儿,放我家当猫食碗都嫌它硌猫牙!”我把那碗随手丢回破烂堆里,发出“哐当”一声响,引得旁边几个摊主侧目。我浑不在意,这才像是刚注意到脚边那兽首残件似的,用脚尖极其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不屑,“这破铜疙瘩,垫桌脚都嫌它不平整。论斤卖废铜,能值几个大子儿?算了算了,看您老今儿个还没开张,怪不容易的。这破碗,加这破铜头,十块钱,我拿走,就当给您老添个彩头,吉利吉利?”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捏在手里晃荡,眼神却像锥子一样,钉着老蔫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老蔫儿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潘家园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手上那十块钱、以及地上那黑乎乎的兽首之间,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几个来回。我几乎能听到他脑子里生锈的算盘珠子在艰难地拨动。他在掂量,在权衡。这玩意儿在他摊子上不知躺了多久,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是怎么来的,更看不出门道。十块钱,苍蝇腿也是肉。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像是痰卡住了,又像是叹息。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眼皮又重新耷拉下去,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成了!心脏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又被我死死摁住。脸上依旧是那副占了小便宜的惫懒笑容。“得嘞!谢您老赏饭!”我飞快地把那张十块钱塞进他摊子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破碗里,像是怕他反悔,迅速弯腰抄起那个冰冷的兽首残件和那个假宣德碗,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踩了棉花。直到走出十几米远,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堆满杂物的小巷子,后背紧贴着一堵晒得发烫的砖墙,我才敢把那兽首残件从怀里掏出来。
巷子口的光斜射进来,在布满干泥的兽首上切割出明暗。我用力在衣服上蹭掉一块泥垢,露出底下一点暗青带绿、布满斑驳绿锈的基底。青铜!绝对是老青铜!断口处氧化形成的层次分明的铜锈,像一层层凝固的岁月,透着难以言喻的厚重感。更重要的是,那露出的兽面纹饰!
线条极其古拙,甚至可以说粗犷。兽面狰狞,双目圆睁,眼眶深陷,眉弓突出,形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鼻梁宽厚,两侧的卷云纹扭曲盘绕,带着一种西周青铜器特有的神秘狞厉之风。最奇特的是兽首额心位置,残留着半个极其复杂、前所未见的抽象符号,像是某种蜷曲的生物,又像是星辰的轨迹,繁复得让人头晕。这纹饰,这风格,这铜锈……开门到代!西周的东西!虽然残了,但就凭这独特到诡异的纹饰和厚重的历史感,绝对不止十块钱!
“捡着漏了!”一股巨大的兴奋感刚冲上头顶,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后颈窝的汗毛毫无征兆地、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抵在了皮肤上。
巷子口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光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就站在巷子口的光影边缘,一半身子沐浴在斜阳里,一半隐在巷子的阴影中,像一幅被刻意剪裁过的诡异画面。看不清脸,只感觉他身形颀长,穿着件质地考究的浅灰色风衣,与周遭汗流浃背的喧嚣格格不入。他静静地站着,没有看我摊开的手掌和兽首,目光仿佛越过了我,落在我身后的墙上,又像是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上。没有杀气,没有恶意,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那是一种极致的“空”,空得让人心悸,仿佛他只是偶然路过,目光随意地扫过这条堆满杂物的巷子,连我这个大活人,也不过是杂物里比较碍眼的一件。
可就是这种“空”,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潘家园混久了,别的本事没有,对“眼”的感知最是敏锐。这人的“眼”,不是看,是“罩”。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撒了下来,冰冷,粘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绝不是偶然路过!
我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肌肉僵硬,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青铜兽首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脑子却在极度的惊悚中飞速转动:老蔫儿?不可能,他没这号人物。摊上露白了?动作那么快,谁看见了?难道是……这东西本身有问题?这要命的纹饰?
就在我后背被冷汗浸透,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巷子口那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迈步,仅仅是头部的角度,极其细微地调整了那么几度。阴影中,似乎有一道极其幽微的光,掠过了我手中的兽首残件。
仅仅是一瞥。
快得像是错觉。
然后,那颀长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向后退了一步,彻底融入了巷子口外汹涌的人潮之中。前一秒还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的存在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依旧灼热,人声依旧鼎沸,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凝视,从未发生过。
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后颈的汗毛还直挺挺地立着,掌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兽首上刚被我蹭掉泥巴的地方。
“操!”我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飞快地把兽首塞进随身的旧帆布包里,连同那个假宣德碗一起胡乱塞进去,拉链拉得死死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心冰凉。捡漏的狂喜被这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只剩下强烈的后怕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
这玩意儿,是个烫手山芋!
不敢在巷子里多待,我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汇入潘家园主道上的人流,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拥挤的摊位和人缝里快速穿梭。眼睛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支棱着捕捉任何异常的脚步声。刚才那一眼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了,强到让人窒息。我甚至不敢直接回家,故意在几个大摊位前磨蹭,买了包烟,跟相熟的摊主扯了两句没营养的闲篇,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人群。
直到确认身后确实没有那种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我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的阴霾并未散去。看看天色将晚,潘家园的鬼市快开张了。那地方更乱,但也更方便甩掉尾巴。我决定去鬼市边缘晃一圈再绕路回家。
刚走到鬼市那片灯光昏暗、人影幢幢的区域边缘,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
我心头猛地一紧,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后别着的折叠小刀。
“陈三眼?”
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抬眼看去。嚯!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一个高挑的身影。米白色的修身风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及肩的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有几缕柔顺地贴在白皙的颈侧。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泓深秋的寒潭,清澈,却深不见底,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我。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描摹出来,挑不出一丝瑕疵,但也正因为这份完美的精致,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壁。
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得不像话,也冷得不像话的女人。她站在那里,周遭鬼市的喧嚣和昏暗仿佛自动退避三舍,形成一片奇异的真空地带。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不是刚才那个灰风衣。但这女人……同样来者不善。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出土文物,带着专业性的审视,却没有丝毫温度。
“哟,这位……美女?”我故意拖长了调子,脸上迅速堆起潘家园混子特有的、三分油滑七分市侩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她,“眼生啊。找我有事?看相?摸骨?还是……想淘换点好玩意儿?”我拍了拍鼓囊囊的帆布包。
她无视了我的油嘴滑舌和轻佻的目光,视线像精准的探针,直接落在我装兽首的帆布包上,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清冷平稳:
“你下午在‘老蔫儿’摊子上收了一件青铜兽首残件。开个价,我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压下去的警惕瞬间又窜了上来!她怎么知道?还知道得这么清楚?老蔫儿告诉她的?不可能,那老狐狸嘴严得很。那就是……她一直在盯着?或者说,她和刚才那个灰风衣……是一伙的?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带着点夸张的无辜:“青铜兽首?美女,您这说的哪跟哪啊?老蔫儿摊子上?嗨,就一堆破铜烂铁!我买了个假碗,喏,”我拉开帆布包,故意把那个釉色贼亮的“宣德碗”拿出来晃了晃,“十块钱,买着玩的。您要喜欢,十五转您?当个水果盘也挺好!”
女人——苏青瓷(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镜片后的目光微微凝了一下。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我这点拙劣的表演,在她眼里如同儿戏。
“陈先生,”她向前极轻微地踏了一小步,距离并未拉近多少,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增强,清冷的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字字清晰,“明人不说暗话。那件兽首,你留着是祸非福。它上面的纹饰,你解读不了,更保不住。开个合理的价钱,对你我都好。”
她怎么知道我姓陈?还知道我看不懂那纹饰?这女人什么来头?
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下午那灰风衣带来的阴冷感还没散尽,眼前这冰山美人又透着一股子洞悉一切的危险气息。这小小的兽首,到底牵扯到了什么?
“纹饰?”我强作镇定,摊摊手,笑容有点挂不住了,“美女,您这话说的,我就一混潘家园的小贩,图个乐呵捡点小便宜。什么纹饰不纹饰的,真不懂。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着退路。鬼市的人流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可能是对方布下的网。
苏青瓷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透过镜片,更加锐利地锁定着我。她没有再逼近,但那种无形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子里的审视感,让我如芒在背。
就在这气氛紧绷得几乎要凝固的当口,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像炸雷一样在旁边响起,瞬间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
“嘿!三眼儿!你他妈猫这儿跟谁磨叽呢?让老子好找!”
紧接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分开人群,带着一股子汗味和尘土气,挤了过来。来人膀大腰圆,剃着个贴头皮的青皮,一脸横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领口敞着,露出半截古铜色的胸膛。正是我的发小兼过命的兄弟——胡老八。
“老八!”我心头一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有这浑人在,底气瞬间足了不少。
胡老八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差点没把我拍个趔趄。他这才看见我对面站着的苏青瓷,铜铃大的眼睛顿时直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板牙,嘿嘿一笑:“哟!三眼儿,你小子行啊!这大妹子……啧啧,盘儿靓条儿顺!搁哪儿勾搭的?也不给兄弟介绍介绍?”他挤眉弄眼,一脸促狭,完全没注意到我和苏青瓷之间那几乎凝滞的空气。
苏青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胡老八这粗鄙的言行和肆无忌惮的目光极为不适。她甚至微微侧身,避开了胡老八身上那股子浓烈的汗味和尘土气,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或者说,落在我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陈三眼,我没时间跟你耗。那东西……”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胡老八那粗壮的手臂已经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脖子,把我往他那边带,同时大嗓门嚷嚷道:“耗什么耗!走走走!三眼儿,赶紧的!有正事儿!大买卖!”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往人群里走,力气大得我根本没法反抗。我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出去好几步,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
苏青瓷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她清冷孤绝的侧影。她没有追上来,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静静地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镜片反射着幽光,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那道目光,却像两道冰冷的探针,隔着喧嚣的人群,依旧牢牢地钉在我后背,钉在我那个装着兽首的帆布包上。
直到被胡老八拖着拐过几个堆满旧家具的摊位,彻底看不到苏青瓷的身影了,我才猛地喘了口气,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
“老八!你他妈勒死我了!撒手!”我挣扎着掰开他铁钳似的胳膊,揉着发疼的脖子,“什么大买卖?火烧屁股似的!”
胡老八这才松开手,脸上的嬉笑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才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那粗豪的嗓门压低了之后,竟带着点干涩的沙哑:
“兄弟,不是买卖……是出事了!出大事了!还记得我老家晋西北边上,挨着黄河那片‘旱魃地’不?”
旱魃地?我心里猛地一沉。那地方是晋陕交界处一片出了名的死地,常年干旱,寸草难生,地表龟裂得如同老树的皮。当地流传着各种邪乎的传说,什么地下埋着旱魃尸王,吸干了水脉;什么古战场怨气冲天,断绝生机……总之,是个连放羊的都绕着走的鬼地方。
“那破地方怎么了?”我皱眉问,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胡老八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透着后怕:“我老家一个堂兄弟,前些日子不知死活,跟着几个胆大的外乡人,想进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摸点古战场留下的箭头、烂盔甲啥的……结果,就他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了!人吓疯了!嘴里颠三倒四,就念叨着……”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地龙翻身,白骨睁眼……龙王爷的鳞片……活了!’”
地龙翻身?白骨睁眼?龙王爷的鳞片……活了?
胡老八这几句颠三倒四、带着浓重乡音和惊惧的话,像几块冰坨子,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激得我一个激灵。晋西北,旱魃地……那片被太阳烤焦、被传说诅咒的绝地,又闹出幺蛾子了?还扯上什么“龙王爷的鳞片”?听着就邪性!
“你堂兄弟人呢?神志清醒点没?问清楚没,到底看见啥了?”我一把抓住胡老八的胳膊,急声问。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什么单纯的撞邪或者吓疯。
胡老八那张横肉脸皱成了一团,使劲摇头:“别提了!人是跑出来了,可跟丢了魂似的!眼神直勾勾的,见人就缩,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疯话!找大夫看了,说是惊吓过度,魂儿没回来!啥也问不出来!”他懊恼地捶了下旁边一个破柜子,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妈的!那鬼地方,邪性了几辈子了,就知道进去没好!”
恐惧,像墨汁滴入清水,在他眼中迅速扩散。那是根植于乡土记忆中对未知禁忌的天然敬畏。
旱魃地……白骨睁眼……龙鳞活了……
这几个破碎诡异的意象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下午捡漏的那件西周兽首残件,那额心诡谲繁复的纹饰,此刻也莫名地在我记忆中灼烧起来。还有那个灰风衣冰冷的凝视,苏青瓷清冷却透着势在必得的眼神……这一切,像是散落一地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起,指向那片不祥的焦土。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猛地蹿上我的心头!
“老八!”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一把将他扯到旁边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旧屏风后面,隔绝了外面鬼市的喧嚣。我飞快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手伸进去,摸索着掏出那个用破布裹了好几层的兽首残件,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露出那狰狞的兽面和额心那半个诡异的符号。
昏暗中,那古拙的青铜泛着幽冷的微光。
“看看这个!认识不?”我把兽首凑到胡老八眼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胡老八凑近了,铜铃大的眼睛借着屏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瞅着那黑乎乎、沾着泥的玩意儿,眉头拧成了疙瘩:“啥玩意儿?破铜烂铁……咦?”他的目光突然死死钉在兽首额心那半个符号上,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这……这鬼画符……”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去碰那符号,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他妈……跟我堂兄弟……疯跑出来时……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半片……烂骨头上的刻痕……有点像啊!”
嗡——!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兽首额心的诡谲纹饰……旱魃地里发现的骨头上的刻痕……两者相似?!
胡老八堂兄弟手里攥着的烂骨头……那是什么骨头?人骨?兽骨?还是……他疯话里提到的“白骨”?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所有捡漏的侥幸和面对苏青瓷时的警惕!下午灰风衣那冰冷的凝视,苏青瓷清冷话语里那句“是祸非福”,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心上。
这绝不是巧合!
我猛地将兽首重新裹紧塞回包里,拉链拉得死紧,仿佛里面装的不是青铜,而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老八,”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你堂兄弟……除了那疯话和骨头,还留下别的东西没?比如……地图?笔记?哪怕是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纸?”
胡老八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和后怕中,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他那宽大的脑门:“操!你不说老子差点忘了!”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那件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掏摸起来,嘴里骂骂咧咧,“那怂货跑回来的时候,除了那半片骨头,怀里还死死捂着个油布包,沾着泥巴血糊糊的,跟命根子似的!人都疯了还抱着不撒手!后来被家里人硬掰开才拿走……我寻思着是啥要紧东西,临走前偷偷看了一眼……”
他掏出一个同样油腻腻的、卷成筒状的土黄色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泥,递到我面前:“喏,就这个!皱巴巴的,上面画的跟鬼画符似的,老子一个字儿不认识!你看看是啥?”
我屏住呼吸,几乎是抢一样接过那油布包。触手粗糙,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我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被血和汗浸透、变得硬邦邦的油布。
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
不,不是普通的纸。质地极其坚韧,带着一种奇特的纤维感,颜色是陈旧的暗黄色,像存放了数百年的老宣纸,却又远比宣纸结实。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一幅画,或者说,一张极其潦草、充满狂乱线条的……示意图?
线条粗犷扭曲,没有任何比例尺可言。但几个关键的地形特征,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黄河那道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几”字形大拐弯!拐弯内侧,那片被特意用焦黑的炭笔反复涂抹、标注着巨大惊叹号和骷髅头标志的广袤区域——旱魃地!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旱魃地的中心位置!
那里,没有画任何具体的山川河流,只有一片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相互交错的……螺旋线!像无数条纠缠盘绕的巨蟒,又像是某种生物体内错综复杂的筋络血管!而在这些狂乱螺旋线的中心,被一个极其醒目的、用暗红色(也许是朱砂?)勾勒出的巨大圆圈紧紧圈住!
那圆圈的中心点,被重重地点了一个刺眼的红点!
红点旁边,用同样狂乱颤抖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一个被反复描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无尽恐惧的字——
“瞳”!
轰!!!
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瞳”?!
兽首额心那诡谲的、仿佛在蠕动的符号……旱魃地中心那螺旋线缠绕的红点……这个触目惊心的“瞳”字!
还有胡老八堂兄弟的疯话:“白骨睁眼……龙鳞活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硬生生地拼凑在了一起!指向一个深埋在那片死亡焦土之下、超越了所有想象的恐怖存在!
这不是墓!至少,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墓!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胡老八。他正一脸茫然又带着惊惧地看着我手中那张诡异的图,显然也被那个血红的“瞳”字吓到了。
“老八……”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抠出来的,“你老家……那片旱魃地底下……怕是埋了个……了不得的‘眼珠子’!”
胡老八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铜铃大的眼睛里,那根植于血脉中对禁忌之地的恐惧,彻底被点燃,化作一片惊惶的空白。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硬物落地声,从我脚边传来。
我和胡老八同时低头。
只见我那个旧帆布包的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极其精准地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一块指甲盖大小、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诡异幽绿光泽的青铜碎片,正静静地躺在尘土里。
那碎片上,清晰地烙印着一小段扭曲的、与兽首额心符号如出一辙的纹路!
它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崩裂下来的。
谁干的?什么时候?!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狠狠刺向刚才苏青瓷站立的方向。
鬼市入口,昏黄迷离的灯光下,人头攒动,光影交错。那个清冷孤绝的白色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只有一片被无数脚步搅起的、浑浊的尘埃,在光影中无声地翻滚、弥漫。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又仿佛,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