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钦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恋爱的感觉,心跳灼热,炽烈难当,仿佛没有东西可以阻挡。
两分钟前,他刚在家吃完了一碗清汤面。本想回床上睡觉,却收到了手机叮咚的消息提示音,恍惚之间,映入眼帘的信息是他从未敢奢想的,信息的措辞是那么不一样,循序渐进,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加让人脸红。
那是他啊,追了三年的女友发来的。女友是个法国人与中国人的混血,名字叫苏芮,出生地比利时,父母经常因工作无法陪伴她,她的童年是孤独的。恰好,天钦在哈塞尔特大学留学,遇见了她,才有了的三年追求。
天钦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衣柜,甩去清凉的睡衣,胡乱的套了件严实的外套,让自己置身于紧促之中,好让自己更快动作。天钦兴奋的想,应该带上星图去,便随手拿上钥匙和星图。走到门面前,为了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撑着滴着污水的鞋柜,一只手握着手机,脚随便地套鞋里,然后将门关紧,稍停在门前,用手机发完消息,发送成功,这才满意的走了。
他跑出了小区,稍稍平复了一下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跳,又慢慢的走到了街上。街边,他突然被街景吸引,缓缓远处望去,三环内灯影显得很辉煌,灿灿的,但他这里的地方却昏昏黄黄。尽管这样,他还是满心期待的奔向辉煌之处。路上行人不是很多,他去了(北京)地铁16号线,过了票,准备去BJ天文馆,他的女友就约他到那里,目的是约会。
候车处,天花板顶端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2012年12月21日是末日预言?不,这不是对的。今天是12月3日,距离所谓的世界末日预言还有18天,玛雅长历法周期的终结引发了全球恐慌。今日重审,实为历法新纪元起点,科学将帮助我们破除末日谬误。
“对此,危地马拉玛雅后裔声明:2012年12月21日非世界终结,而是人类精神觉醒的开端,呼吁重拾文明智慧……”
车门滑开,天钦暂时收回投向新闻的目光,握紧了手里的星图,快步走进了车厢。时间估算得分毫不差,23:05分。列车沉重地向前移动,发出持续而巨大的轰隆声,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奔行在隧道中,也拖着车上人沉重的心向前移动。这轰隆声交织着他的心跳,竟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一趟列车就如他加速的人生一样。
他再次拿出了手机,看起了刚刚的新闻。前面的新闻早已结束,现在播放的是:“我们来介绍一下这个现象啊,木星冲日是一种独特现象,指太阳、地球、木星三者近乎排成直线,此时木星距离地球最近……”
车门再次开启,抵达他的站台。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隐退了,此刻最明亮、最值得奔赴的星辰,就在天文馆的方向。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这么想。现在最值得他继续前往辉煌之处的,是爱。他应该感谢一下女友,让他过来,恰好碰到了最佳观测时间。
他的爸爸在政府工作吧?天钦想道。也是,这么多年的忙碌,让他忘记了关心自己的女儿。苦涩的眼泪湿润了柔软眼眶,幸福感涌上心头。此刻最明亮、最值得奔赴的星辰,就在天文馆的方向。
踏上北二环的路,路过西直门外大街,终于到了BJ天文馆。当白昼的喧嚣褪去,BJ天文馆的大门在夜色中悄然矗立着,仿佛一位静默而无言的守夜人,向着璀璨星图下张开温暖怀抱。夜色并未将它吞噬,反而为其披上了一层更为深邃,且庄重的辉光。
映入眼帘的是那方正宽宏的灰白色建筑立面,在夜幕的天鹅绒背景下更显冷峻、坚实。天钦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至顶端——“BJ天文馆”几个鎏金大字在精心设置的射灯聚焦,在这夜间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贴切而富有召唤力。
走到门口,传达室的保安接待了他,向他说了一大堆繁琐的内容,然后让他出示证件。天钦出示了证件,安检员过来核对了预约名单,随后祝福似的说道:“恭喜天钦博士,您可以进去了,您现在就可以直接走VIP通道。”
走了大概一段路,天钦恰好遇见了朱馆长。朱馆长长得慈眉善目,留着地中海发型,眼睛不失精神气。朱馆长很高兴,慢慢的说道:“小天鹅,最近怎样?是否可好啊?”
“我最近可好了,感谢您的关照。朱馆长,不瞒您说,我这次过来是来见一个人。”天钦一笑,拱手说道。
“哦,我知道……嗯,是苏芮博士吧,我看她老有名了。目前最新的戴森云基建DY-3就是她提出的吧?哈哈,你们都是人类的未来呀。”
“不不不,这一次来,我是要和她一起观测木星冲日。”
“木星冲日?!这是你们该观测的?”朱馆长惊讶地说。
“言多必失,所以,设备得多些。”
“咳咳,一片滤光片单次成本顶一个人一个月打拼的工资,几个小时不知要换多少片了,年轻人啊,做事怎么能急呢?”
“现在是最佳观测时间,我们要做的不仅是这些的。”
“原因我们总得知道。”
“她是技术性权威,要是真发现了点什么,你们也会沾上光。反之就换成别人了。”
“傻孩子,行了行了,我会派科普主管陪同你去的,我走不动了,劝你快点了事,几个小时,我就找你要几个滤光片,好了,玩笑话,你赶紧走吧。”
天钦和科普主管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到达了观察室。科普主管注视了他一会儿,眼里透露出不理解,随后缓缓道:“小陈会教你的,进去吧,门口苏芮博士在等你。”
门口,苏芮开门见山的问道:“小天鹅,你应该会用望远镜吧?”
天钦沉默不语,脸庞微红,两人就这样尴尬的站着。他们正在尴尬之中,突然,馆长追了上来。天钦的笑容微微僵住,正准备开口解释观测窗口期的珍贵以及DY-3计划可能需要的基准数据,一个清越又略显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一口流利的汉语,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法语口音。
“朱馆长,滤光片的消耗预算已经提前从我项目的‘定向协作基金’里划拨了。报告编号DY3-OBS-1203,您应该收到了流程审批通知。”
天钦猛地回头,震惊的想到:她是怎么知道的?回望逆着走廊幽蓝的氛围灯,苏芮就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简洁的深蓝色观测服,勾勒出修长的身形,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落在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他刚才竟然都没有去关注这些。此刻的她,褪去前面的娇羞,多了些属于夜晚的慵懒和专注。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天钦脸上,那灰蓝色眼眸里似乎漾起了一点笑意,极其轻微,但足以让天钦的心脏再次重重擂响,欲罢不能。
朱馆长的“地中海”在灯光下反射着无奈的光,他摸摸后脑勺,干咳了一声:“啊……苏博士。收到了收到了,你瞧我这记性。既然流程都走完了,那就……那就好说。”他转向天钦,表情微妙地缓和了些,还带着点长辈看晚辈“本事不小”的调侃,“行啊你小子,手眼通天。走吧走吧,这里观察室,所有权限都开放了,最顶配的那套深空光谱成像系统,希望你们真能带回些值回票价的数据。”
小陈很年轻,比他们小几岁,眼里透露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对生活热情。接下来他们走进了观察室。
小陈冷漠地敲击轨迹球调出记录协议:“原始FITS文件自动同步至紫金山天文台服务器,本地缓存保留48小时。”他突然停顿,指甲在金属台面划出短促锐响,“那个,注意红色按钮,也就是应急覆盖开关,误触会清除……”
铝合金夹板被推到天钦和苏芮面前,条款用宋体小五号冷峻排列:
第4条:观测者承担镜面镀膜损伤风险(强于0.5等星持续跟踪可致热膨胀剥离)
第7条:超过10°偏离预设天区的扫描需技术员授权。
钢笔在“责任方”栏悬停片刻,签下了字。墨迹渗入纸张纤维的窸窣声中,监控室门禁灯由红转绿。
小陈倒退三步,脊背贴上液压门传感器:“这监控室有麦克斯维音频干涉仪,异常振动会触发警报。”他左手按亮对讲机,电流嘶声成为空间分割的注脚,“我在B区看辐射值曲线,需要时就按help叫我,我走了啊。”小陈笑着说。
关门机械声响起,观察室陷入恒温系统低频嗡鸣的绝对领域。
“他真贴心,一个爱笑的男孩。”苏芮抢先开口。
“我想他在嘲笑我。”
“为什么?”苏芮不理解他的发言。
“一个天文学家,来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了,竟然不会用这些,那还不可笑?”
“哦,亲爱的,我们是来约会的。再说,那是我要求的,毕竟我刚来到这,还不熟悉……你说,是吧?”
铝合金门密封圈抽吸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恒温系统维持着23摄氏度的精确环境,低声嗡鸣成为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世界照常寂静,又好像是恢复了寂静,将空间拉回属于两人的宁静。
苏芮再次打破沉默:“我预约了天赤仪驱动,我们……看那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指,并将手指指向星图中央旋转的模拟脉冲星——一颗直径仅十公里、密度却高得恐怖的中子星,其自转模型正以优雅的慢速在虚空中展示。
自配的模拟音自动的读了起来:“中子星是恒星演化末期的致密残骸,由质量约为太阳8~30倍的恒星经历超新星爆发后形成。其核心物质在极端压力下坍缩,电子被挤压进原子核与质子结合形成中子,最终构成主要由中子组成的简并态……”苏芮快速地按了个按钮,电子音戛然而止,随后调开了一个画面,上面写满了这颗中子星的参数:
“这颗中子星表面温度超1000万摄氏度,磁场强度达地球9万亿倍,引力为地球的7000亿倍到8000亿倍,测出来的最精确转速每秒702圈,距离最高记录仅14圈。”
“你觉得它像什么?”天钦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像死亡的舞蹈,不,应该是死亡的芭蕾。”
“Pulsar J1830-0558,它的磁层结构,很…迷人,的确像跳着死亡的芭蕾。”她声音轻柔,在精密仪器包裹的寂静中异常清晰。
“这颗脉冲星意义极大,我需要更多信息。”天钦点了一下电子面板,关于这个中子星的其他方面立刻就显示了出来:
编号:Pulsar J1830-0558
位置:银心方向,距离地球约1.2万光年
自转周期:1.42毫秒(702转/秒,接近中子星理论转速极限716转/秒)
磁场强度:表面极区达9×10¹⁴高斯(地球磁场的9万亿倍)
引力场:表面引力为地球的7500亿倍(逃逸速度0.65倍光速)
温度:表面温度1200万℃,磁层等离子体温度超10¹⁰ K
年龄:约1600年(超新星遗迹SN 1843的残骸)
与地球磁层相比,Pulsar J1830-0558的磁层相比地球,是地球的九万亿倍。
“太阳风为地球磁层提供的也是挺少的,九万亿分之一。”苏芮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天钦明白了苏芮叫自己来天文馆的真实意图。这点亮了他的思路,戴森云基建需要能源,最初的实验,也许最开始只能在地球进行。他想到的就是地热,但进行全球性建发电厂,地方够用吗?产生的能量足够多吗?
潮汐摩擦,通过停止地球自转,从而导致海洋蒸发等产生能量,这个简直就是笑话。
构造运动,通过地震释放能量,笑话中的笑话。
磁极反转,尽管这会消耗行星内部能量,但是磁极反转可以吸出大量能量,维持待戴森云基建。
操控自然,这得有多少人反对?
没事,顺着想下去。
问题是,有没有一种矿物质,大规模开采会扰动行星核心的暗物质-引力场平衡,导致核心液态金属流紊乱,打破原有磁偶极子结构的稳定性,从而触发磁极反转过程?
目前没办法开采,以后也有可能没有。
“我们别想这个了,好吗?”苏芮说道。
苏芮拉住了天钦的手,后者先是一愣,直接把前者拉了过来抱住。天钦感受到苏芮身上的气味,很淡的柠檬清香。天钦感觉自己陶醉了,好像躺在一块巨大的柠檬块上,冰冰的,凉凉的,很舒服。
一阵尖锐的警报响起,让两人震惊,打破了这样的气氛。天钦先在震惊中反应过来,看向了的显示器的方向,只见屏幕数据紊乱闪烁,星图中,那精妙平衡的脉冲星磁层模型猛地一阵剧烈抖动,磁力线像受到惊吓的蛇群狂乱舞动!观察室内明亮的顶灯闪烁了几下,恒温系统的嗡鸣声诡异地拔高了一度,仿佛也在呻吟。
尽管反应剧烈,但天钦和苏芮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室内灯光突然短暂波动,平均一到两秒就闪一下,异常刺眼。
苏芮走到显示器面前,先关掉了警报,随后掏出一个类似卡的东西插进了显示器,然后在那个东西上长按了一下,见没反应,又按了另一个,显示器立刻从数据紊乱闪烁恢复成了正常状态,在调开了一个页面之后,苏芮惊叫了出来。
天钦急忙走上前,拍着苏芮的肩,问她发生了什么。
“0.3Hz地磁震颤!”苏瑞说道。
“这相当于什么?”
“0.3Hz!地球周期性也才约为0.0000000037 Hz!”
“错了吧?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超高精度磁力计!能错?这可能是某种东西引发的量子纠缠效应。”
天钦在显示器上熟练的点着,他点开了所有关于地层活动的探测,结果全无。天钦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他的眼里不再是震惊,而是恐惧。
警报器恢复运作,播报姗姗来迟:“嘀!嘀嘀!警告:检测到次级地磁震颤源,能量流异常!频率锁定:0.3Hz,强度:持续提升中……”
苏芮瞳孔猛的睁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天钦向那里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水晶链。
一团不规则的凝滞物,紧贴着暗冷的表面。
它透出一种浓厚的、几乎不透明的颜色,一种深沉的暖调暗红。这红色浓郁到似乎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自成一方凝重的空间,没有丝毫扩散开来的亮意。
表面并不光滑,坑洼不平的褶皱里,淤积着更深的色调,近乎焦黑的阴影,仿佛浓缩的核心。这些褶皱的边缘处,由于角度和厚度的微小变化,反射出几丝极微弱的、湿润的光泽。光线在此处被折射,呈现出一种近似凝固油脂的质感。
边缘部分微微卷翘,颜色略浅,显出干燥的倾向,从暗红过渡到一种铁锈似的、暗淡的棕红,如同长久暴露在空气中的金属锈迹。干裂的细小纹路在边缘悄然蔓延。
这东西闪烁着血光,并不断增强中。
“我感受到了磁震!”苏芮再次惊叫。
“我也感受到了!”
两人陷入不知所措。今天的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感觉再次加强,灯的闪动也越来越频繁。
震惊中,苏芮按下了help。通话声响起,小陈的声音传来:“请问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
天钦大声喊道:“观察室出现了很多异常波动,我们需要进一步确认。”
“这个不是我管的,我马上通知朱馆长过来,你们稍等。”
通话终止,观察室再次陷入恒温系统低频嗡鸣的绝对领域。
过了不久,朱馆长走了进来,他的眼神一改,往日的慈祥,目光转为严厉,身后还跟着三名保安。他巡视着这里,然后走到了显示屏前,把苏芮的卡拔了出来,并扔给了她。朱广场吊开p了页面,再看到里面的结果后,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后转头对二位说道:“我们两个以后不用来了。”
“为什么?”
“刚才的磁震纯属误报。就是因为这个,你们不能来了。从此以后,你们将被取消入馆资格,苏芮的账户也将被移除,你们将永久被拉入黑名单!好了,不多说了,两位请走。”
两位保安把他们架了起来,随后往屋外走去。苏芮和天钦看不到朱馆长,看不到他脸上的怒容。只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多多保重。”
另外两名保安走后,门“咔嗒“一声合上。留下来的保安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朱馆长,今儿这事是我们没尽到心,可您……咋就不提前跟我们透个底?上级查得紧,我们也是刚接到通知就赶过来了。“
“上级的命令,总归是有道理的。“朱馆长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的铜锈——那是去年两位老学者亲手修复的西周大盂鼎仿制品留下的痕迹,“我在馆里当差十年,头回见这么离谱的指令。把苏教授和天研究员往外赶,连个过渡都没有…他们一个为戴森球理论做过重大贡献,一个宇宙学的著名专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他声音越说越低,尾音几乎散在空气里。
“您老在这儿守了十年,自然有您的考量。“保安挠了挠后颈,“可我们当差的就怕接这种糊涂差使。既然您都觉着不对劲儿,那我也直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先回岗了,您多保重。“
保安的脚步声渐远,走廊里只剩挂钟的滴答声。朱馆长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合影上:周教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指着展柜里的编钟给吴研究员讲解;吴研究员扶着眼镜,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音律符号。他伸手碰了碰相框玻璃,指腹在“1957年建馆周年庆“的字样上停顿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叹气,却只抿紧了嘴唇。
监控显示,磁震结束后的刚刚好,也就是12:02分,朱馆长迈出了观察室的大门,他那仓促的背影显得极为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