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者“寂灭方舟”那庞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停在柯伊伯带冰冷的边缘。它舰体上那些被“玉碎之矛”能量蚀刻出的、丑陋的幽蓝斑驳伤痕，在遥远的星光下无声地述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火星，这颗付出了惨烈代价的行星，在虚空中剧烈地喘息着。全球性的地质痉挛虽已平息，但灾难的余波才刚刚开始。
奥林匹斯城邦的穹顶伤痕累累。巨大的合金结构梁扭曲变形，强化聚合物外罩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部分区域甚至被撕裂，露出其后冰冷的支架和管道。人造天幕系统严重受损，模拟的光线变得忽明忽暗，如同垂死的脉搏。曾经繁华整洁的街道遍布瓦砾，倒塌的仿古建筑残骸和翻倒的悬浮车堵塞了交通。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埃、泄露的冷却液气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味。紧急救援的警笛声和伤者的呻吟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汇成一首凄凉的挽歌。
火星联邦最高军事法庭，位于星环内部一个原本用于深空科研的环形大厅。此刻，这里的气氛比火星的真空更寒冷。环形穹顶被巨大的全息星图覆盖，一侧是伤痕累累的火星，一侧是虎视眈眈的“寂灭方舟”，无声地构成审判的背景。冰冷的合金座椅呈阶梯状排列，坐满了神情肃穆、军装笔挺的军事法官、联邦议会代表以及安全委员会成员。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聚焦在环形大厅中央那个孤零零的金属被告席上。
苏墨站在那里。
他穿着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灰色囚服，身形比之前更加消瘦，脸色是一种长期透支心力后的、不健康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倒映着头顶那片冰冷而残酷的星空。他手腕上戴着沉重的能量抑制镣铐，幽蓝色的微光显示其处于激活状态。罗维那支救了他多次的量子计算笔，早已作为“关键物证”被收缴。他身边没有任何辩护人——冷无涯以“最高安全机密”为由，拒绝了一切外部律师介入。
首席法官，一位面容如同花岗岩雕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将军，敲响了法槌。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联邦军事法庭特别审判庭，现开庭审理被告苏墨，前联邦科学院高级研究员，涉嫌：叛国罪、擅自启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罪、严重危害联邦安全罪、反人类罪一案。”
沉重的罪名，如同冰雹砸落。每一个字都足以将人彻底碾碎。
“检控方陈述。”首席法官的目光投向左侧。
冷无涯站起身。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将官礼服，勋章擦得锃亮，仿佛刚刚赢得了一场伟大胜利。他走到全息展示台前，姿态挺拔，眼神中燃烧着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正义感。
“尊敬的法官，各位议员，安全委员会的委员们，”冷无涯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并非为了审判一个英雄，而是为了审判一个将联邦推向毁灭边缘的疯子！”他猛地指向被告席上的苏墨，手指如同指控的利剑。
“被告苏墨，利用其职务便利，窃取并擅自启动了‘玉碎协议’——一项被联邦安全法案严令禁止、仅存在于理论预案中的终极毁灭程序！”冷无涯身后的光幕亮起，展示着火星塔尔西斯高原触目惊心的画面：巨大的地裂如同星球流血的伤口，深不见底；赤碑谷周围数十公里区域完全结晶化，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泽，散发着不祥的能量辐射；更远处，因地质结构剧变而引发的连锁性崩塌和地震痕迹清晰可见。“他引爆了火星核心备用引力井！引发了全球性的地质灾难！直接导致奥林匹斯城邦穹顶结构严重损毁，数千名联邦公民伤亡！数十万居民流离失所！整个火星的生态稳定性和战略价值遭受永久性、不可逆转的重创！”
画面切换，是“玉碎之矛”射向宇宙的恐怖景象。“而这，仅仅是他疯狂行径的一部分！”冷无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怒，“他利用来源不明、性质未知、极度危险的异种能量——就是他手中那块所谓的‘顽石’所指向的、来自赤碑谷下的深渊力量——作为武器！这股力量，其破坏性、不可控性以及对空间结构的撕裂效应，远超我们现有科技的认知！它重创了归零者的方舟，暂时逼退了敌人，但代价是什么？！”
光幕再次切换，这一次，展示的是“寂灭方舟”舰体上那些幽蓝的蚀痕，以及方舟撤退后，其悬停位置周围空间残留的、如同蛛网般缓慢弥合的空间裂缝。这些裂缝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幽蓝光芒，如同宇宙被撕裂后留下的、无法愈合的丑陋疤痕。
“代价是，我们彻底暴露了这股危险力量的存在！我们向归零者，甚至向宇宙中所有潜在的、更恐怖的敌人，展示了我们手中掌握着这样一柄双刃剑！这非但不会带来安全，反而会引来更贪婪、更致命的觊觎！”冷无涯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更严重的是，这股力量，这股被他强行激活的‘深渊能量’，并未消失！它像病毒一样，在火星地壳深处扩散！在塔尔西斯高原周边区域制造了持续的能量辐射污染区！它甚至…开始影响我们的科技造物！”
他调出一段触目惊心的实时监控画面：位于“玉碎”能量爆发核心区边缘的一个小型无人监测站。画面中，由高强度合金和复合材料构成的站体表面，正诡异地生长出细密的、如同晶体又似苔藓的幽蓝色物质！这些物质缓慢地侵蚀着金属结构，监测站内部的仪器读数疯狂跳动，最后在一声短路的火花爆闪后，画面陷入一片黑暗。
“科学院初步报告显示，这种能量辐射具有强烈的物质异化和信息污染特性！它正在污染我们的土地，侵蚀我们的设备！而被它污染的区域，常规的屏蔽和净化手段…几乎无效！”冷无涯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被告苏墨，为了他所谓的‘阻止归零者’，为了证明他那些虚无缥缈的‘深渊威胁论’，不惜将整个火星，乃至整个联邦，拖入了另一个更加恐怖、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他的行为，不是拯救！是彻头彻尾的、以联邦命运为赌注的自私疯狂！是背叛！是反人类！”
他停顿片刻，让指控的余威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最后，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被告席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检控方请求法庭，基于确凿证据，以叛国罪、擅自启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罪、严重危害联邦安全罪、反人类罪，判处被告苏墨…死刑！立即执行！以儆效尤！以安民心！”
“死刑”二字，如同冰锥，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法官席上，首席法官的面容依旧如石雕般冷硬，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墨身上。等待着他的辩解，他的忏悔，或者…他最后的疯狂。
苏墨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能量抑制镣铐似乎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但他站得很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冷无涯那燃烧着审判之火的双眼，也扫过环形大厅中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冷漠的面孔。
他开口了，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力量：
“冷无涯将军…还有在座的各位…你们指控我引爆了灾难，带来了污染…我认。”
大厅内一片哗然！他竟然认罪了？！连冷无涯都微微一愣。
苏墨没有理会骚动，他艰难地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指向头顶那片巨大的全息星图，指向那颗伤痕累累的火星，也指向那颗在远方沉默的蔚蓝星球——地球。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质问：
“如果我没有引爆‘玉碎’…如果我没有强行激活那股力量…现在，那艘归零者的方舟会在哪里？！火星…会是什么样子？！奥林匹斯城邦…还会存在吗？！你们的家人…朋友…那些在朱雀大街上吃着早餐、听着琴声的普通人…他们…还能呼吸吗？！”
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能量抑制镣铐的幽蓝光芒急促闪烁了一下，显然刚才情绪的激烈波动引动了更强的压制。
“我引爆的是火星的地核…但我试图阻止的…是太阳系的毁灭！”苏墨喘息着，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是！我带来了污染！带来了新的威胁！但那是未来！而‘玉碎’…换来了现在！换来了你们…还能站在这里审判我的…现在！”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法官席，扫过那些议员和安全委员：
“你们恐惧深渊的力量…恐惧归零者的报复…恐惧未知的污染…但你们有没有勇气去正视那深空的回响？有没有勇气去承认…真正的深渊…它早已苏醒！它就在那里！”他指向星图上猎户座K-7-33的方向，“赤碑谷下的…只是它的一个…触须！一个…信标！归零者为什么退？不是怕火星！是怕惊动了它！怕惊动了那个…正在啃噬我们宇宙的…真正的深渊之主！”
苏墨的指控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他揭露了一个比归零者威胁更庞大、更黑暗的真相。然而，在绝对的灾难后果和冷无涯的强势指控面前，这份真相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甚至更像是疯子绝望的呓语。
“荒谬！”冷无涯厉声打断，“危言耸听！转移视线！法官大人，被告苏墨不仅毫无悔意，反而继续散布恐慌言论！其心可诛！请法庭立即宣判！”
首席法官沉默地看着苏墨，看着他嘴角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生命的执着与绝望。法官的目光又扫过全息星图上那颗伤痕累累的火星，以及火星轨道外那片被“玉碎”能量污染后、空间结构依旧不稳定的区域。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大局已定的无奈：
“控辩双方陈述完毕。本庭将进行合议。休庭三十分钟。”
休庭的钟声如同丧钟敲响。苏墨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军法宪兵押解着，准备离开被告席。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环形大厅侧门上方的一个不起眼的公共安全监控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星港D区的一个货运中转平台。画面中，一个穿着灰蓝色清洁工制服、戴着口罩的男人，正推着一台圆筒形的清洁机器人，在巨大的集装箱缝隙间进行例行清扫。一切似乎很正常。
然而，就在画面边缘，当那个清洁工走到一个监控探头的死角附近时，他推着清洁机器人的动作，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小的卡顿！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紧接着，他似乎抬起头，朝着监控探头的方向，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瞥！
苏墨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清洁工的眼神…空洞！麻木！毫无生气！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与他之前在朱雀大街凉亭外看到的那个流涎的清洁工…如出一辙！不！甚至更糟！那眼神深处…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名状的…幽蓝光泽！
这绝不是个例！深渊的污染…那源自赤碑谷下、被“玉碎”能量扩散开来的信息污染…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在火星的钢铁脉络中，在那些看似最普通的角落，悄然蔓延！它不再满足于制造短暂的意识断点…它似乎在…扎根？
苏墨被宪兵粗暴地推搡着离开大厅。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监控屏幕上那个清洁工恢复了“正常”，推着机器人消失在集装箱的阴影里。
法庭的休庭只是程序。
火星的灾难仍在发酵。
归零者的方舟在阴影中蛰伏。
而真正的深渊，其无声的侵蚀，才刚刚开始。审判的钟声，敲响的或许不是苏墨的末日，而是整个文明滑向未知深渊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