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无边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
雷杰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中沉浮，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碎裂的身体，枯竭的精神，透支的生命力……每一次试图挣扎清醒，都换来更加猛烈的痛苦反噬。只有怀中那块紧贴着肌肤、散发着微弱温润凉意的青玉髓，像是一点锚定的星光，维系着他最后一丝生机，不让他的意识彻底沉沦于虚无。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艰难地撬开了沉重的黑暗。
“唔……”雷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碎石和潮湿的泥土，混杂着枯败的杂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浓重的湿冷霉味。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不算湍急，却带着一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节奏。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骨头如同散了架般发出呻吟，肌肉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再次瘫软下去。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河滩的乱石堆里，四周是陡峭的、被风化侵蚀得如同鬼怪獠牙般的黑色山崖。一条浑浊的、泛着灰黑色的河流在不远处缓缓流淌，正是黑风涧。
“黑……黑风涧？”雷杰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艰难地拼凑起来。矿道……追杀……冰封……星图……湮灵爆……还有那最后如同噩梦般的空间跳跃……他活下来了！真的从那必死的绝境中，靠着青玉髓那匪夷所思的力量，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和虚弱淹没。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青玉髓还在！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但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被掏空的饥饿感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比在醉仙居饿上三天三夜还要强烈百倍！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饿……好饿……”雷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他挣扎着翻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浑浊的河边，也顾不上脏，直接把头埋进冰冷的河水里，贪婪地大口吞咽着。
冰凉的河水灌入喉咙，稍微缓解了那噬心的饥渴感，但腹中的饥饿感却更加汹涌。他知道，普通的食物根本无法填补这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透支和空虚。他需要……能量！大量的能量！
他跌跌撞撞地沿着河滩向上游走去，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或者……任何能吃的东西。没走多远，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半块被河水冲刷得发白的硬面饼，上面还沾着污泥。
若是以前在醉仙居，这种掉在地上沾了泥的饼，他看都不会看。但此刻，这半块脏兮兮的硬饼，在他眼中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来，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就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粗糙的饼渣划拉着喉咙，带来一丝刺痛，却奇异地缓解了那噬骨的饥饿感。
吃了点东西，恢复了一丝力气，雷杰终于有精力审视自身。他惊讶地发现，虽然全身依旧酸痛无比，但之前那种仿佛随时会崩溃的虚弱感减轻了不少。更让他震惊的是，他体内那条原本狂暴肆虐、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冰寒“河流”，此刻虽然微弱如同溪流，却异常温顺地蛰伏在丹田位置（一个他以前从未感知到的、此刻却隐隐发热的地方），缓缓流淌着，滋养着他枯竭的身体。每一次呼吸，吸入的冰冷潮湿空气，似乎都有一丝微弱的、带着寒意的能量被那冰流吸收。
“这……就是灵力？”雷杰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明悟。青玉髓的强制激活，虽然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歪打正着地，在他这具凡俗躯壳里，开辟出了一条容纳那冰寒力量的通道？他尝试着，用意念去引导丹田处那丝微弱的冰流。
嗡！
青玉髓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冰凉柔和的意念流入他的意识，仿佛最基础的引导手册。雷杰福至心灵，按照那意念的指引，小心翼翼地用意念包裹住丹田那丝微弱的冰流，尝试让它沿着一条极其简单、短促的路线，在体内循环。
滋……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冰凉气息，如同初生的溪流，艰难地在他狭窄的经脉中流动起来。所过之处，撕裂般的剧痛依旧存在，但每一次循环完成，那剧痛似乎就减轻一丝，身体的虚弱感也减弱一分，甚至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都似乎被这微弱的冰凉气息稍稍抚平。
“有……有用！”雷杰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虽然痛苦，但这力量，真的可以被他引导！可以修复身体！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希望大增！
他强忍着痛苦，一遍又一遍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冰流进行着最基础的循环。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变得难以忍受时，他才停了下来。必须找到更多的食物！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河滩，朝着下游隐约可见的、地势较为平缓、似乎有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他记得沐清雪说过，黑风涧下游，连接着一片凡人聚居的河滩荒地。
果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河滩变得开阔，浑浊的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洄水湾。岸边不再是陡峭的山崖，而是长满了枯黄芦苇的滩涂。远处，一片低矮、破败、如同胡乱堆积的窝棚般的贫民窟，出现在视野中。空气中弥漫的河水腥气，被更加浓重的、混杂着腐烂垃圾、劣质炊烟和人畜粪便的污浊气味所取代。
雷杰看着这片熟悉的、如同放大版醉仙居后巷的贫民窟，心中五味杂陈。他曾拼命想逃离这种地方，如今，却为了生存，不得不主动踏入。
他拉紧了身上那件破旧不堪、沾满污泥的短褂（沐清雪给他的普通衣物在维度跳跃和摔落中早已破损），将青玉髓深深藏进最里层，低着头，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走进了这片被称为“泥螺湾”的贫民窟。
街道狭窄泥泞，污水横流。两边是歪歪扭扭、用破木板、茅草和烂泥糊成的窝棚。面黄肌瘦的人们麻木地行走着，眼神空洞。偶尔有穿着破烂皮甲、拎着木棍、眼神不善的汉子在街角逡巡，那是贫民窟里的“地头蛇”。
雷杰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他必须尽快找到食物。他看到路边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守着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一些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糊糊，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小孩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他摸了摸怀里，空空如也。别说铜板，连个值钱的物件都没有。在醉仙居跑堂时学到的察言观色和底层生存的本能，此刻发挥了作用。他目光扫过街道，最终锁定在街角一个生意冷清的、专卖粗劣麦饼和杂碎汤的小摊上。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缺了颗门牙的独眼汉子，正百无聊赖地抠着脚丫。
雷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走到摊前，挤出最卑微讨好的笑容：“大……大叔，行行好，赏口吃的吧，我……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独眼汉子斜睨了他一眼，看到他破旧的衣服和脏兮兮的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开！臭要饭的！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我……我有力气！我可以帮您干活！劈柴！挑水！什么都行！”雷杰急切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
“干活？”独眼汉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雷杰瘦弱的身板，眼神更加不屑，“就你这豆芽菜？一阵风都能吹倒！滚蛋！再啰嗦，老子打断你的腿！”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和哭喊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
“放开我娘！你们这些畜生！”一个稚嫩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妈的！老东西！欠了黑爷的钱不还，还敢咬人？活腻了！”一个凶狠的骂声响起。
“打！给我往死里打！把这小崽子也抓走抵债！”
只见三个穿着脏兮兮皮甲、手持短棍的地痞，正围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干瘦老汉。旁边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泪痕的妇人死死护着一个八九岁、同样瘦弱的小男孩。一个地痞正粗暴地拉扯着那妇人，另一个则狞笑着去抓那哭喊挣扎的小男孩。
周围的贫民麻木地看着，无人敢上前阻拦。那卖饼的独眼汉子也缩了缩脖子，显然认识这几个地痞是“黑蛇帮”的人，惹不起。
雷杰看着那被打得吐血的老汉，看着那哭喊的妇人和挣扎的孩子，心中猛地一揪。他想起了醉仙居后巷里那些和他一样挣扎求存的人，想起了那个偷偷给他馒头的瘸腿老厨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冲动，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谨慎！
“住手！”一声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的怒喝，从雷杰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瘦弱的身影，猛地冲了过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几个打人的地痞和围观的贫民。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乞丐，竟敢站出来管黑蛇帮的闲事？
“哟呵？哪来的小杂种？活得不耐烦了？”为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地痞停下殴打老汉，狞笑着看向冲过来的雷杰，手中的短棍掂量着。
“钱……我会想办法还！别……别打人！别抓孩子！”雷杰冲到近前，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挡在那对可怜的母子身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想办法还？就凭你？”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两个地痞也哄笑起来。
“小杂种，想当英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另一个地痞嘲笑道。
“打断他的腿！让他知道知道黑蛇帮的规矩！”刀疤脸眼神一冷，手中的短棍毫不留情地朝着雷杰的膝盖狠狠砸下！力道之狠，显然是要废了他！
周围的贫民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不少人闭上了眼睛，不忍看这瘦弱少年被活活打断腿的惨状。那卖饼的独眼汉子也摇了摇头，似乎在说雷杰不自量力。
眼看那带着风声的短棍就要砸在雷杰的膝盖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雷杰心中那被愤怒点燃的火焰，瞬间引动了丹田处蛰伏的冰流！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暴行的愤怒，让他下意识地按照青玉髓引导过的最基础的循环路线，疯狂地催动起那丝微弱的冰寒灵力！
嗡！
一股冰冷的、微弱却清晰的气息，瞬间从雷杰身上散发出来！他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淡的冰蓝色光芒一闪而逝！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招式！完全是凭借本能，将那股被催动起来的冰寒力量，凝聚在右手并拢的食中二指之上！然后，朝着那砸来的短棍，狠狠地戳了过去！动作笨拙而直接，如同街头打架的混混，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找死！”刀疤脸看到雷杰竟然用手指来挡他的短棍，脸上狞笑更甚！
然而——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块的声响！
没有预想中骨头碎裂的声音！
雷杰那并拢的、覆盖着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白色冰霜的手指，如同戳破一层薄纸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坚硬的木质短棍！手指去势不减，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戳在了刀疤脸持棍的手腕上！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从刀疤脸口中爆发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腕仿佛被一根烧红的、带着万年寒气的钢针狠狠刺穿！一股难以想象的、冰冷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剧痛不仅来自皮肉，更仿佛直接冻伤了他的骨髓和神经！他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瞬间失去了知觉！那根被洞穿的短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妖……妖法？！”刀疤脸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瞬间冻僵的手腕，又看向雷杰那根冒着淡淡寒气的手指，如同见了鬼一般！他身后的两个地痞也吓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雷杰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那根微微颤抖、指尖还残留着一丝冰霜的手指，又看了看刀疤脸那冻僵的手腕，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感和一丝冰冷的掌控感，第一次清晰地涌上心头！这……是他做的？他拥有了……力量？
“滚！”雷杰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丝莫名的兴奋，学着沐清雪那清冷的语气，对着三个吓破胆的地痞低喝道。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冰冷一些，指尖的寒气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刀疤脸捂着自己冻僵剧痛的手腕，看向雷杰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怨毒，但他此刻哪还敢停留？眼前这小子太邪门了！他连狠话都不敢放，怨毒地瞪了雷杰一眼，对着两个手下吼道：“走！快走！”三人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瞬间跑得没影了。
死寂！
整个街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那里的雷杰，看着他那根还冒着寒气的手指，眼神中充满了敬畏、恐惧和难以置信！
那对获救的母子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雷杰连连磕头：“多谢恩公！多谢小神仙救命之恩！”
“小神仙？”雷杰被这称呼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哪是什么神仙？他只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饿得前胸贴后背、意外戳伤了地痞手腕的……前青楼小二。
他连忙想扶起那对母子，但腹中那汹涌的饥饿感再次袭来，让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恩公！您……您是不是饿了？”那妇人看出了雷杰的虚弱，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还带着体温的杂粮饼，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雷杰面前，“家里……家里只有这个了，恩公别嫌弃……”
雷杰看着那粗糙的杂粮饼，又看看妇人眼中真挚的感激和一旁孩子渴望的眼神，鼻子有些发酸。他没有推辞，接过了饼子，低声道：“谢谢。”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微弱热量和力量。周围贫民敬畏、好奇、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个卖饼的独眼汉子，此刻也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飘着几片油花的杂碎汤，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小……小神仙，刚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这碗汤……您暖暖身子，算小的孝敬您的！”
雷杰看着那碗汤，又看了看独眼汉子谄媚的笑脸和周围人敬畏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在醉仙居，他端茶倒水，看人脸色。在这里，因为他戳伤了地痞的手腕，他成了“小神仙”。
力量……这就是力量带来的改变吗？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他默默地接过那碗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劣质的油脂和香料味，却让他冰冷的身体感到一丝暖意。
他抬起头，望向贫民窟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青云山脉的方向。脑海中，那冰冷的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推进：
【毁灭倒计时：99年364天21时48分33秒……32秒……31秒……】
前路依旧黑暗，危机四伏。但此刻，在这污浊的泥螺湾，雷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任人宰割的青楼小二。他体内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冰寒力量，如同在这末日寒冬中点燃的第一缕微光，虽然渺小，却给了他挣扎、甚至……反击的勇气。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丹田处那丝温顺流淌的冰凉气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市井中的微光，或许微弱，但已足够照亮他脚下这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