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雨夜与掌中北痕

  • 苍缘北上
  • 街烛
  • 3717字
  • 2025-06-27 16:54:29

东荒州,青石镇。

天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倾倒下无边的墨汁。风,不再是风,而是狂暴的鞭子,抽打着世间万物。豆大的雨点砸落,密集得如同天河倒灌,撞击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音——犬吠、更夫的梆子、甚至是远处荒山野岭中传来的隐约兽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那是大地被反复鞭挞后翻涌出的内脏气息,冰冷、粘稠,钻进人的鼻腔,带着一种蛮荒的压抑。

镇东头,王家大宅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悬挂的“镇宅辟邪”铜镜在风雨中摇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宅内,却是一片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回廊下、庭院中,数十盏防风的气死风灯顽强地亮着,橘黄色的光晕在狂舞的雨帘中挣扎,将幢幢人影投射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拉长、扭曲,如同不安的鬼魅。

仆役们端着铜盆、抱着干净的布巾、提着滚烫的热水,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在回廊间穿梭。他们的目光,无论从哪个方向来,最终都会不自觉地瞟向正房那紧闭的雕花木窗。窗纸透出明亮的、摇曳不定的烛光,里面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以及一个老迈却异常坚定有力的嘶哑嗓音。

“夫人!吸气!用力!再使把劲儿!快了!头出来了!”接生婆李嬷嬷的声音,穿透风雨和门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正房内,血腥气与汗水的咸湿味混合着檀香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氛围。王家夫人林婉,这个平素温婉娴静的妇人,此刻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每一次宫缩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压抑的嘶吼,如同受伤的母兽,充满了原始的痛苦和对新生命的无尽渴望。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感觉身体像是被巨大的磨盘反复碾压,灵魂都快要从躯壳里被挤压出去。

“嬷嬷……我……我不行了……”林婉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哭腔。

“胡说!”李嬷嬷厉声打断,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锐利如鹰,“夫人,王家血脉,岂能轻言放弃!想想老爷,想想您肚子里的孩儿!给老身——用力!”

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最后的力量,林婉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呐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下腹!

“哇——!”

一声嘹亮到极致的啼哭,如同初生的龙吟,骤然撕裂了窗外狂暴的风雨声,也撕裂了笼罩在整个王宅上空那令人窒息的紧张与焦灼!这哭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甚至让窗外呼啸的风雨都为之一滞。

生了!终于生了!

守在门外廊下的王家主人王振山,这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刚毅似岩石的中年汉子,一直如同雕像般伫立着。他紧握的双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当那声啼哭响起的刹那,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那如同磐石般坚毅的光芒瞬间被狂喜所取代,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他身后的几位族老,也纷纷长舒一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由衷的欣慰笑容。王家的香火,后继有人了!

房内,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但被一种新生的、蓬勃的气息冲淡了。李嬷嬷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水,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温热的、浸润了药草香气的清水,仔细擦拭着婴儿身上的血污和胎脂。这是一个男婴,个头不小,皮肤在烛光下泛着健康的红润。他的四肢有力地蹬动着,哭声洪亮而持久,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预示着其体内蕴含的旺盛生命力。

然而,就在李嬷嬷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婴儿那紧握成拳的、小小的左手掌心时,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般瞬间从婴儿掌心窜入她的指尖!

那并非寻常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寒!仿佛她触碰的不是婴儿娇嫩的肌肤,而是九幽深渊中万年不化的玄冰核心!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一股微弱却霸道绝伦的吸力,随之传来!这股吸力并非作用于她的血肉,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或者说,是某种更本源的东西!李嬷嬷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视野中炸开,耳边嗡嗡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感觉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支撑着她接生无数婴孩的那股“精、气、神”,像是被硬生生扯走了一小缕!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留下的冰冷和虚弱感却真实无比,让她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惊疑不定地、带着一丝恐惧地看向婴儿的左手。

婴儿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挥舞着小拳头,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啼哭着,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烛火跳跃着,在婴儿粉嫩的小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李嬷嬷用力眨了眨眼,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活了六十多年,接生过的婴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这绝非吉兆!她想起了年轻时听过的那些古老传说,关于某些身负异象的婴孩,或是大能转世,或是……妖孽降生!往往伴随着不祥与灾祸!

“李嬷嬷?孩子……孩子可好?”床榻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林婉虚弱地侧过头,声音如同蚊蚋,眼中充满了初为人母的急切与担忧。

李嬷嬷猛地回神,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她迅速扯过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柔软洁白的襁褓,用一种近乎仓惶的速度,将婴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尤其是那只小小的左手,被她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裹在襁褓最深处,确保一丝皮肤都不会外露。“好!好得很!夫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平稳,“是个大胖小子!哭声震天,筋骨强健!恭喜夫人,恭喜老爷!王家后继有人了!”

她将包裹得如同蚕茧般的婴儿,小心地抱到林婉枕边。林婉看着襁褓中那张皱巴巴、却充满生气的小脸,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无边的柔情和满足。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和湿意的王振山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襁褓,那狂喜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几步跨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从李嬷嬷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儿子。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弯着,动作轻柔得与他粗犷的外表格格不入。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厚茧,轻轻拂过婴儿柔嫩的脸颊,那刚硬的线条在烛光下竟也柔和了几分。

“毅儿……”王振山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沉的喜悦,“就叫王毅!愿我儿意志如铁,坚韧不拔,将来能撑起我王家门户!”

襁褓中的王毅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怀抱的温暖和力量,那震天的哭声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他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黑亮,纯净,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又如同倒映着星光的深潭,懵懂地望着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望着这个陌生的、风雨交加的世界。

窗外的狂风骤雨,似乎也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弱了几分。只剩下雨滴敲打屋檐的滴答声,像是某种不安的余韵。

李嬷嬷垂着手,恭敬地站在一旁阴影里,脸上维持着职业性的笑容,看着眼前这温馨感人的一幕。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特别是婴儿左手的位置。每一次目光扫过,她都觉得后颈发凉,刚才那股彻骨的寒意和诡异的吸力感仿佛还在指尖萦绕。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脏。她找了个收拾器具的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充满新生喜悦却也让她感到莫名恐惧的产房。

屋外的冷风夹着雨丝吹在身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王家大宅,只觉得那温暖的灯光深处,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秘密。那个婴儿掌心的印记……那个“北”字……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个雨夜,青石镇王家大宅灯火辉煌,喜得麟儿,名唤王毅,寄托着家主王振山如钢似铁的期望。

那个雨夜,一个掌心天生烙印着古朴“北”字道痕的婴儿,裹挟着风雨和诡异,降生于尘渊下界。

那个雨夜,经验丰富的老接生婆李嬷嬷,带着满心的恐惧和一股莫名的虚弱感,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位于镇子西头的小院。自那天起,她便觉得身上像是压了块无形的寒冰,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偶尔会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到一个月,这个曾经身体硬朗、嗓门洪亮的老妇人,便在一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时,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她的死,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在青石镇掀起几圈无关紧要的涟漪,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又一个略带唏嘘的谈资。无人知晓,更无人深究,她的离奇衰亡,与那个雨夜王家大宅新生少爷掌心中那个诡秘的“北”字烙印,究竟有着怎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联系。

而王家大宅内,新生的王毅在父母的呵护下,如同最普通的婴孩般一天天长大。襁褓被换成了小衣,他学会了翻身、坐起、咿呀学语。那只左手,似乎也与寻常孩童无异。只有最亲近的乳母,在为他换衣或擦洗时,偶尔会瞥见那掌心深处,一个淡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奇特印记轮廓,像一个沉默的、无人能解的谜题,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唤醒它的契机。

风雨过后,青石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王家少爷的诞生,给这个边陲小镇带来了短暂的喜庆。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命运的齿轮,却因那个雨夜的降临和掌心的烙印,早已悄然转动,发出低沉而不可逆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