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一口倒扣的枯井,深不见底,唯有几粒疏星虚弱地闪烁。龟裂的大地贪婪地吞噬着最后几丝水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渴。
地石部落的男女老少紧挨着谷地中央那堆微弱的篝火,嶙峋的骨架上紧绷着黝黑的皮肤,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对水的无尽渴求。
老祭司“地”佝偻着身躯,干枯的手一遍遍将珍贵的黍米撒向火堆,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祈祷:“天……雨……落……”
他身旁的小女孩女“土”攥紧老者褴褛的兽皮衣角,每一次祈祷声响起,她便缩紧小小的身子,仿佛声音本身带着灼人的火焰。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地底滚过,死寂的空气骤然绷紧。一道刺眼欲盲的惨白电光撕裂夜幕,直劈向部落世代仰望的孤峰之巅!
“喀啦啦——轰!!!”
巨响震碎了人的骨头。
天地被照得如同白昼,所有地石部落的人惊恐抬头——他们视为图腾的巨大古槐,此刻成了天地暴怒的中心!粗壮的闪电正正击中树冠,毁灭性的能量贯穿它古老的躯干,树皮、枝叶、汁液顷刻间化为最猛烈的燃料。
轰隆!
一团裹挟浓烟的赤金火球在峰顶炸开!树冠被抛向空中,燃烧的枝干如天神的火矢呼啸四射。整棵巨槐化作顶天立地的火炬,暗红火舌翻卷,将孤峰映照得如同地狱熔炉的入口。
“天……神怒啊!”老祭司地尖叫着跪倒,额头死死抵着龟裂的泥土。恐惧攫住每一个人,短暂的死寂后,谷地爆发出震天的哭嚎。
部落男女老少纷纷瘫软在地,疯狂叩首,口中只剩下破碎的呜咽。那冲天的火焰,在他们眼中已不再是自然的伟力,而是天神降下的焚尽万物的怒火!
在那毁灭的中心,巨槐古老的意识正经历比烈焰焚身更痛苦的撕裂。它曾是孤峰亘古的宁静,是根系感知水脉的流动,是枝叶承接阳光雨露的低语。雷霆击中的刹那,这绵长的生命之河被粗暴截断!剧痛炸开,意识被狂暴的能量撕扯粉碎。它“看到”木质纤维在高温下爆裂,“听到”树汁蒸腾的嘶鸣,“感觉”巍峨躯干在烈火中呻吟。
终结,冰冷而绝对的终结,正吞没它。
然而,就在意识沉入深渊前,一种奇异而悲凉的“声音”穿透烈焰——那是无数细小生命被天火吞噬时迸发的最后生命火花,刹那气化,转瞬即逝!一只雄鹰渴望翱翔的意念碎片,一窝雏鸟懵懂的生命力,无数甲虫、飞蛾、蚂蚁的生存意志……它们本能地寻求庇护,疯狂投向巨槐碳化的残躯。
这并非温柔的注入,而是无数烧红的细针强行刺入!排斥感与撕裂感几乎将槐树最后一点意识撑爆。然而,在这痛苦洪流冲刷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满盈”感竟遏制了意识坠向虚无的速度。
无数微小精魄的填充,使湮灭的进程被强行延缓。巨槐破碎的意识陷入混沌的僵持——烈焰仍在体外焚烧,而体内,无数生命的“遗言”激烈碰撞、融合……
谷地中的哭嚎持续许久,直到喉咙嘶哑。老祭司地缓缓抬起沾满泥土的脸,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山顶焦黑的巨影。部落要活下去!必须平息天神的怒火!
“祭……祭天神!”他嘶吼着,指向谷地角落那几只仅存的瘦弱羔羊。绝望的沉默笼罩人群。羔羊微弱的哀鸣被扼断,滚烫的羊血被接在石碗里。老地颤抖着捧起石碗,走向篝火,猛地泼向火焰!
“嗤——!”浓烈的白烟腾起,火光骤然一明。老地重重跪倒,以头抢地:“息……怒……赐雨……慈悲……”
部落再次匍匐,无形的信仰洪流涌向山顶。
巨槐混沌的意识被这股庞大的人念猛烈撞击!与鸟兽精魄的尖锐刺痛不同,这股力量更沉重,带着赤裸的恐惧与虔诚。它冲刷着意识中的精魄碎片,将它们强行裹挟、融合!痛苦再次升级,仿佛意识被投入熔炉锻打。
然而,在这痛苦中,奇异的变化发生了。鸟兽精魄的碎片在人念的熔铸下开始“同化”。鹰的锐利、雏鸟的懵懂、虫豸的坚韧……它们并未消失,却彼此靠拢,围绕槐树最后的“存在”意念旋转。
一种沉重的“自我感”在痛苦深处顽强萌生。它开始模糊地“感知”山下跪伏的生命,听到老地灵魂深处孤绝的祈求。
夜风卷起灰烬,飘向深沉的夜空。年幼的土悄悄抬头,望向山顶焦黑的巨影。鬼使神差地,她挺直脊背,小脸完全抬起——
焦黑的巨枝,竟在月光下无声延伸!它艰涩地移动,焦皮剥落,露出暗红内里,如同未愈的伤口。那枯枝如地狱探出的手臂,穿越夜的空间,轻轻触碰土的脸颊。
温的。热的。甚至有点灼痛。
时间凝固。
老地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根触碰女孩的焦黑巨枝,狂喜与敬畏在灵魂深处炸开!
“火神……慈悲啊——!!!”
这声呐喊引爆了人群!恐惧化作狂喜,绝望燃成希望!震耳欲聋的呼喊冲天而起:“火神!慈悲!火神!雨!”
在那焦黑的躯干深处,混乱的意识碎片在信仰洪流中沉浮。无数精魄的嘶鸣,老地灼热的面孔,土眼底映出的焦黑巨影……还有它自身根系在焦土下的微弱悸动,在“火神慈悲”的意念冲击下,一个清晰的念头艰难浮起:
【我……是槐。】
这意念清晰地在它自身存在的核心回荡。是确认,是锚点,是在这信仰洪流和人念熔炉中,它为自己寻找到的唯一坐标。它不是所呼喊的“火神”,它是这山巅被雷霆唤醒、被信仰灌注的槐树之灵。
山下,狂热的呼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沸腾的海洋,冲击着焦黑的山体。老地依旧在疯狂叩首,鲜血染红了面前的砂石。女孩土,却依旧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态。脸上那被焦枝轻触过的地方,几点微小的火星悄然熄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温暖的灰痕。
夜风吹过,灰烬如黑蝶盘旋,飘落向谷地中跪拜的身影。
后来人将这一天称为,槐历元年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