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蚀矿渊的深处,终年不见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腥臭与骨粉混合的味道,刺鼻得能钻透肺腑。巨大的穹顶倒悬着千百根尖锐如獠牙的灰白钟乳石,那是无数年沉积下来的生灵骸骨与矿尘的凝结,冰冷地俯瞰着下方蚁群般蠕动的人影。
昏黄的风灯在岩壁上摇曳,投射出扭曲变形的光影。
矿奴们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结痂的伤口和新添的血痕,深色的汗渍在他们后背洇出沉重的斑块。
他们沉默着,只有铁镐砸在坚硬如骨的血矿石上发出的“铛…铛…”声,以及粗重压抑的喘息,在这巨大的洞穴里单调地回荡。
陈烬也在其中。
他个头不高,身形单薄,长期不见光的皮肤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惨白。
汗水浸湿了他沾满矿粉的长发,黏在额头上。
薄唇紧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紧绷,透着一股抹不掉的阴郁。但那双眼睛——深黑色的瞳孔,即使在最深的阴影里也像两口幽深的井,此刻正死死盯着矿壁上被他一点点凿开的红褐色矿石。
这种“血矿石”是白骨大陆上凡人的血泪。
它蕴含着被天道诅咒之力污染过的、驳杂不纯的稀薄灵气,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修士修炼的基础耗材,也是压榨凡人生命的根源。
凡人接触矿壁久了,会被矿石中蕴含的阴冷煞气侵蚀生机,身体由内而外地腐烂,最终化为一滩脓血融入矿脉,成为新的“血矿”。
每一滴血矿石,都浸透了矿奴的命。
“陈老三!动作麻利点!你今天的份额差了一百斤!”一个沙哑如破锣的声音在陈烬上方响起。
监工王屠踩着高处的矿道,皮鞭虚指着陈烬的方向,语气充满了戏谑的恶意。
他身形高大肥胖,穿着比普通矿奴好得多的金纹黑袍,一张圆脸上横肉堆叠,三角眼里闪着豺狼般的精光。
陈烬握着镐柄的手关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木把里。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那股翻腾的怒气和屈辱,低着头,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
作为淬体境的王屠最喜欢看这些卑微矿奴挣扎的模样,越是反抗,越能激起他折磨的兴致。陈烬早就学会了隐忍。
“铛!”镐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震得陈烬虎口发麻。
他心头微动,小心翼翼地扩大敲击范围。
红褐色的矿石碎屑剥落,一块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石头裸露出来。
与其他矿石不同的是,这石头表面竟异常光滑,触手冰凉,隐隐泛着一层难以察觉的、仿佛来自九幽的暗红微芒。
矿石特有的阴煞气息在靠近它时,似乎都被扭曲、吸附过去,在它周围形成一圈令人心悸的……死寂区域。
这东西不对劲!陈烬本能地感到一种致命的威胁,但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饿鬼渴望鲜血般的吸引从他骨髓里钻出来!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这块诡异的黑石牢牢吸住。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黑石表面时——
“咳…咳咳…烬…哥…”一声微弱得仿佛被掐断了气息的呼唤,在陈烬脚边响起。
陈烬猛地回神,触电般缩回手。
他低头看去。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矿道角落里,裹着一件破得露出棉絮的旧袄子。
那是小骨,他相依为命的人。
她的小脸因长期营养匮乏煞白如纸,此刻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咳嗽而蜷缩着,像只受伤的雏鸟。
陈烬的呼吸瞬间窒住,那块黑石带来的诡异感觉被强烈的焦虑和恐惧冲散。
“小骨!”他立刻丢下矿镐,俯身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搂住。
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硌得他心慌。
“怎么样?药…吃了没?”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绷。
小骨艰难地睁开眼,一双因为清瘦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看向陈烬,里面像蒙了一层灰。
她费力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气若游丝:“吃了…烬哥…没事的…别…别管我…你今天…份额…”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陈烬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丫头昨天下午病情突然加重,他好不容易从黑市药贩子那里换来的药,根本没起作用!
那些黑心的畜生,给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他紧紧搂着小骨发抖的身体,像是想把她揉碎了塞进自己干瘪的胸膛里取暖。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他需要更好的药!需要钱!需要灵石!
钱…黑市…黑市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陈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血丝,再次投向岩壁上那块诡异的黑石头。
它冰冷而危险,却在死寂中仿佛在无声地呼唤他。
这东西,一定不寻常!
矿脉深处生出这种怪异石头,要么是极其危险的煞物,要么就是…某种被深埋的、凡人不该接触的机缘?
陈烬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把它撬下来,拿到黑市去!或许…或许能换到真正救命的药?
赌!赌上这条贱命!赌它就是一线生机!
陈烬不再犹豫。
他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微弱的小骨挪到旁边稍微干燥些的岩壁凹陷处,用能找到的破烂布料给她尽量盖好,低声道:“撑着,小骨,等我回来。”
起身,他拿起镐头,眼神变得凶狠决绝。
这次,他没再用蛮力敲击,而是集中十二分的精神,用镐尖小心翼翼地沿着黑石与岩壁的连接处,寻找最细微的缝隙。
指尖感受着那石头冰寒刺骨的质感,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尖叫远离,但为了凹坑里那微弱的呼吸,陈烬强迫自己稳住了手腕。
一丝…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被撬开!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和注意力,一点一点地将这沉重的黑石从矿壁中抠出来!
黑石入手,比想象中更沉,那股阴寒顺着指尖瞬间侵入骨髓。
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尖锐无比的信息流,穿透骨髓和血肉,直刺入他的脑海深处:
吞…噬…熔…炼…万物…皆为…薪柴…供养…吾诀…代价…付…生机…
《吞骸诀》!
这三个字如同烙印,携带着冰冷残酷的意志,狠狠砸在陈烬灵魂上。
紧接着,那黑石头如同活物般,竟然无声地融化了一角,化作一股粘稠如墨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毛孔,瞬间渗透进去!
“啊——!”无法形容的痛苦骤然降临!
那不是皮肉撕裂的痛,而是源自身体最深处、最根本的地方,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被无形而狂暴的火焰焚烧!
一股可怕的力量在他脆弱的凡人躯壳里横冲直撞,如同千万把生锈的钢刀在他体内刮骨剜肉,疯狂摧毁着一切生机!
陈烬只觉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碎!他“噗”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血里竟夹杂着细微的、如同骨灰般的黑色粉末!
血管在皮下诡异的鼓胀凸起,如同蚯蚓般扭曲蠕动,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泛着黑气的龟裂!
他整个人像一只被抽去了脊梁的虾,惨嚎着蜷缩倒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意识在无尽的剧痛和烧灼中迅速沉沦、湮灭。
这就是…代价?付出生机…被吞噬自身?
后悔的念头刚起就被更大的痛苦碾碎。
“吵什么吵!哪个渣滓想死?!”
王屠那破锣般的怒吼和沉重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昏黄的灯光下,王屠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出现在矿道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蜷缩在地、浑身诡异黑气萦绕、如同正在燃烧的残破人偶般的陈烬。
王屠三角眼一扫,先是鄙夷地啐了一口,随即目光落在了陈烬手边不远处那块失去一角后、不再释放微光、显得更加黝黑深沉的黑石上。
虽然不再发光,但那石头古怪的形态和材质感,依旧让他心头猛地一跳——这东西,绝对是好货!比他收刮的所有血矿石加起来都值钱!
贪婪瞬间压过了惊疑。
王屠狞笑着跳下矿道,皮靴踩在矿渣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几步就跨到陈烬身边,看都没看正承受着非人痛苦、濒临彻底崩解的少年一眼,肥胖的手就直接抓向那块黑石。
“呵,渣滓也配碰到这种好东西?给老子拿……”他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顿。
一只如同刚从炼狱里捞出来、遍布黑色裂痕、皮开肉绽、几乎不成人形的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死死钳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寒冰中取出的生铁,更带着一股让王屠汗毛倒竖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饥渴!
王屠惊愕地低头看去,正对上陈烬抬起的脸。
那张脸惨白如金纸,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黑色裂痕,如同龟裂的劣质瓷器。
嘴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沫。唯有一双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亮的吓人!
瞳孔深处,两簇幽暗如九幽冥渊般的黑火在熊熊燃烧,冰冷、死寂,却又带着焚毁一切的疯狂!
陈烬的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濒临崩溃的身体。
他死死钳着王屠的手腕,透过那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焚身之痛,感受着体内那股刚刚被激发的、狂暴而冰冷的陌生力量。
代价?那就先付这监工的狗命!
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发出如同濒死野兽磨砺牙齿般嘶哑低沉的、几个几乎咬碎的字:
“…还差…点火…那就…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