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整座城市都漏了。
雨水冰冷地灌进余淮的冲锋衣领口,渗进脖颈深处,激得他一个激灵。
眼前这栋废弃的化工厂,像一头蛰伏在墨色雨幕里的狰狞巨兽。
锈蚀的铁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还有一股劣质烟草混合着刺鼻化学品的酸腐气味,丝丝缕缕飘散出来,混在潮湿的空气里,钻进鼻腔,黏腻得让人作呕。
目标就在里面,一个盘踞已久、如同附骨之疽的窝点。
耳机里电流的滋滋声夹杂着队长压低嗓门的指令:“‘猎鹰’,确认位置,B点待命。注意,目标携带武器,极度危险。重复,极度危险。”
“猎鹰收到。”余淮的声音压在喉咙深处,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他像一道贴地滑行的影子,无声地融进厂房侧面堆积如山的废弃管道和锈蚀铁桶的阴影里。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流过紧抿的唇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抬起手,抹去眼睫上妨碍视线的水珠,动作干脆利落。
常年暴露在日光和风霜下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粗粝的质感,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幕和黑暗,牢牢锁定着那扇危险的门缝。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每一步都踏在积水和油污混合的泥泞里,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特有的那种焦躁、嘶哑的争论声断断续续从门内飘出,间或夹杂着几声金属器物碰撞的脆响,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侧身,准备更清晰地观察门内情形的瞬间——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撕裂了雨幕!
那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大门猛地被从里面粗暴地拉开!
一个壮硕如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
刀疤脸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门外,瞬间,就钉在了阴影中余淮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上。
“妈的!条子!”刀疤脸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
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沉重的砍刀,冰冷的刀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光,带着破开空气的尖啸,朝着余淮立足的阴影处狠狠劈来!
死亡的腥风扑面而至!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拉长。
余淮的瞳孔骤然收缩,视野里只剩下那道劈头盖脸斩下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寒芒。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他强韧的意志堡垒,顺着脊椎急速蔓延,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和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刻在骨髓深处的、属于“余淮”这个存在本身的烙印。
……
七岁那年,放学路上那条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逼仄小巷。
几个流里流气的大孩子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他的去路,为首那个叼着烟头的家伙,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一步步逼近。
书包带子被他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肮脏的手伸向他的口袋……
就在那绝望的刹那——
“谁敢动我的跟屁虫!”
一声清脆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呵斥,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猛地剪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恐惧幕布。
一个小小的身影,举着一根比她手臂还粗的枯树枝,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将军,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气势,硬生生冲进了那几个混混的包围圈里!
她瘦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辫因为剧烈的跑动而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小脸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毫无畏惧地瞪着那几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坏小子。
“滚开!听见没有!”她再次大声吼道,手里的树枝胡乱地挥舞着,发出呼呼的风声。
虽然毫无章法,但那股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劲儿,竟真的让那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一时愣住了。
混乱中,一只脏手恼羞成怒地推搡过来。
她踉跄了一下,却咬紧牙关站稳了,反而更加凶狠地把树枝往前一捅,尖利的断口几乎戳到为首混混的鼻尖:“再不走,我喊警察叔叔了!”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小小的、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像一株倔强的小树,牢牢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一刻,巷子里的喧嚣、混混的咒骂仿佛都远去了,他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举着树枝的背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为他隔绝了所有的恐惧和恶意。
“胆小鬼!”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散去后,她转过身,小脸因为激动和用力涨得通红,额头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叉着腰,凶巴巴地瞪着他。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怒气,分明还盛着一种奇异的、闪亮的得意。
她摊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掌心里躺着一颗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包装皱巴巴的水果硬糖,橘子味的。
“喏,拿着!”她不由分说地把那颗带着她体温的糖塞进他冰凉、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手里,动作带着她一贯的、不容拒绝的霸道,“下次再这么怂,看我理不理你!”
那颗糖的甜味,混合着橘子香精的气息,还有她手心汗津津的温度,在他嘴里慢慢化开,奇异地驱散了所有残余的冰冷和恐惧……
现实与记忆的重叠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冰冷的刀锋撕裂雨帘,带着死亡的啸叫劈至眼前!
那源自七岁巷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攫住了余淮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身体的本能叫嚣着后退、闭眼、蜷缩,像当年那个被堵在巷子里的孩子。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左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地攥紧了口袋深处那个早已磨得发硬的小东西——一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破旧的小熊玩偶。
粗糙的布料表面带着他指尖的汗湿,一个同样被磨得发亮的硬质小纽扣,深深硌进了他的掌心。
那尖锐而熟悉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强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汹涌的恐惧浪潮!
——瑶瑶。
心底深处,那个名字无声地炸响,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力量。
即将闭上的眼睑猛地掀开!眼底残存的最后一丝犹豫和怯懦被一股更原始、更汹涌的洪流彻底冲垮、焚毁!
那不再是七岁孩童的恐惧,而是守护的熔岩在奔涌!锐利的光芒如同淬火的钢刃,在他眼中骤然燃起。
身体比思维更快!在刀锋离头顶仅差毫厘的刹那,他腰腹的力量猛地爆发,整个人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不退反进!
侧身,拧腰,一个快到只留下残影的矮身滑步,险之又险地贴着那带着腥风的冰冷刀锋擦过!
冲锋衣坚韧的布料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滑步落地的瞬间,重心稳如磐石。
右臂如同精准的机械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带着千锤百炼的狠劲,一把死死扣住了刀疤脸持刀手腕上方的脉门!
骨头在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呃啊!”刀疤脸只觉得手腕像是被烧红的铁箍死死勒住,剧痛伴随着整条手臂的麻痹感瞬间袭来,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嚎。
他脸上的横肉因剧痛而扭曲,眼中凶光更盛,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抓向余淮的面门!
余淮眼神冰冷,毫无波澜。扣住对方脉门的手猛地向下、向内一拧!
同时左腿如同钢鞭般迅疾弹出,一个精准狠辣的侧踹,结结实实地印在刀疤脸支撑腿的膝关节外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刀疤脸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惨嚎着轰然向前扑倒,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泥水四溅。
那把沉重的砍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铁桶上,火星四溅。
余淮看也没看脚下瞬间失去战斗力的目标,膝盖闪电般抬起,重重顶压在对方后颈要害,将其死死制住。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近乎残酷的精准和效率。
“B点目标清除。”他对着领口的微型通讯器,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只有微不可察的气息泄露了一丝方才搏斗的激烈。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颌不断滴落,砸在刀疤脸痛苦呻吟的脸上。
他空着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冲锋衣的口袋。
隔着湿透的布料,指尖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轮廓——那只破旧的小熊玩偶上硌手的纽扣。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抚平体内最后一丝细微的震颤。
警灯旋转,将湿漉漉的厂区空地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红蓝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试剂味道、雨水的腥气和尘埃的气息。被制服的犯罪分子像一摊摊烂泥,被全副武装的队员粗暴地拖拽着塞进警车,手铐碰撞的金属声、粗鲁的呵斥声和含糊的呻吟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嘿!‘猎鹰’!”队长老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厚实的手掌带着铁砂般的粗糙感,重重拍在余淮湿透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又是你小子!刚才那一下,干净!漂亮!老子在监控里看得都差点叫出声!真他娘的有种!咱们队里最不要命的,除了你还有谁?”
雨水顺着余淮的帽檐往下淌,滑过他冷硬的脸颊。他没有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透过湿透的口罩布料,显得有些沉闷:“任务而已,吴队。”他的目光越过队长的肩头,投向远处那片被警灯扫过的、更加深邃的黑暗角落,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行了行了,知道你小子不爱听这个。”老吴摆摆手,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赶紧去换身干衣服,别整感冒了。今晚庆功宴,你小子必须得来!谁不来都行,就你这个头号功臣,必须到场!听见没?”
余淮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临时停靠在厂区边缘、闪烁着警灯的指挥车。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和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他摘下湿透的帽子,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坐到副驾驶位上。车厢里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锁屏界面上,是段清瑶高中时的一张照片。照片有些年头了,像素不高。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站在简陋的水泥篮球场上,高高举起一个廉价的塑料奖杯,咧着嘴笑得无比灿烂,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马尾辫高高扬起,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毫无保留的骄傲和生命力——那是她带领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女生,硬生生从体育特长生云集的校队手里抢下年级篮球赛第三名后拍的。她总说那个奖杯丑死了,可照片却一直存在他手机里。
屏幕上方的通知栏,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未接来电的提示图标。
整整十九个。
全都来自同一个名字——段清瑶。最近的一个未接来电,就在十分钟前。
余淮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距离那个熟悉的名字只有几毫米,却微微停顿了一下。指关节因为方才的搏斗用力过猛,还有些隐隐的酸胀。他下意识地再次探手进口袋,隔着里层干燥的布料,紧紧握住了那只小小的小熊玩偶。粗糙的、褪色的布料和那颗硌手的硬纽扣,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
他点开通话记录,手指终于落了下去,准备回拨。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瞬间——
“砰!砰!砰!”
指挥车的车窗玻璃被人从外面用力敲响,声音急促。
余淮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车窗外,是老吴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脸,挤眉弄眼,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焦急。他嘴巴夸张地一张一合,无声地催促着,同时一只大手用力地指向空地中央。
余淮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只见在几辆警车围出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几个扛着沉重摄像机、举着话筒的记者,正努力地试图冲破队员临时组成的人墙。他们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急切,话筒像丛林里的藤蔓一样向前伸着,摄像机镜头在雨幕和警灯的闪烁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而空地中央,一块崭新的、印着“先锋”字样的鲜红地毯,正被人手忙脚乱地铺开。
显然,一场临时的、献给“英雄”的表彰和采访,正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登场。
余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上那十九个未接来电的提示。手指最终没有按下回拨键,而是点开了最下方一条来自段清瑶的语音留言。
他点开那条最新的语音留言,将手机听筒紧紧贴在耳廓上。
嘈杂的雨声、警笛的余韵、车外的喧闹……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听筒里,清晰地传来段清瑶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他记忆里清脆响亮的“段大将军”的调子,也不是平日里那种强撑出来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利落。此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带着一种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尾音甚至有些破碎的哽咽,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余淮……你、你在哪啊?电话……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
“呜……家里……家里突然……停电了……好黑……外面……外面风好大……窗户……窗户一直响……”
“我……我一个人……有点……有点怕……”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轻轻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末梢。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密集地敲打着指挥车的顶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慌乱的心跳。
余淮握着手机的指节,一点点收紧,用力到骨节泛白。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也更深地攥紧了那只小小的、褪色的小熊玩偶,粗糙的布料几乎要嵌进掌纹里。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湿透的冲锋衣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而手机听筒里传来的那种脆弱无助的颤抖,却像另一种更冷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来,缠绕住心脏。
车厢外,老吴敲窗的声音更急了,砰砰砰,像擂鼓一样催促着。
红毯刺目的鲜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下,蔓延开一片湿漉漉的、粘稠的暗影,一直铺到指挥车的车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