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院不再是那个闻风就想跑的死水坑了。
院子里的阳光好像都比以前暖。张二丫坐在小杌子上,看着大小姐林静姝。
她家小姐——现在是姐姐了——正坐在窗边看书。
那纸片一样的身子鼓起来了一点,像过年包的白胖饺子。
脸上也不刷墙灰了,透出粉粉的、暖玉似的颜色。她甚至能自己慢慢走到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看冒出来的花骨朵!
二丫心里像揣了只暖烘烘的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欢实。
这一个月,她像守着棵快枯死的嫩苗儿,眼睛都熬红了,总算——活过来了!
从喘气都费劲,到现在能稳稳走路,每一个变化二丫都看得真真儿的。
她偷偷摸了下手腕上结痂的小口子,心里有块小石头落了地。
小姐能好,肯定……肯定跟她自己那点血珠子有关吧?
山沟沟里的事过去那么久了,没想到这点子“东西”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二丫有点得意,又有点心慌,这可是爹娘死命要捂住的秘密。
可再看一眼姐姐红润的脸,那点心慌就被暖意盖住了。值了!
林静姝放下书,眼神温得像春天的溪水,看着二丫:“二丫,过来。”
二丫听话地挪过去。
林静姝伸手捏了捏她脸颊上新养出来的一点软肉,笑了:“像个讨米的小馋猫了。真好。”
她顿了一下,那笑里渗进一点复杂的光,“我的命,硬生生被你从阎王殿门口拽回来的。这病好得……邪乎了点。你身上……”她
没说完,但二丫心里“咯噔”一声。
二丫立刻低下头,手指搅着衣角殷切的笑着:“小姐福气大!二丫……二丫运气也好,碰上小姐姐了!”话跟小耗子似的,又急又轻,生怕露馅。爹娘的警告在耳朵边嗡嗡响。
林静姝没再逼问。她只是握住二丫有点发凉的手。那手真暖啊!不再是冰坨子了。
“傻丫儿,”
林静姝的声音像羽毛拂过,
“以后在姐姐这院子里,你就是我亲妹妹。”
她看着二丫那双骤然瞪圆、像受惊小鹿似的黑眼睛,一字字敲进二丫心坎里,
“什么主啊仆的,听着膈应。你就叫我姐姐,明白吗?”
“小……小姐?”二丫嗓子眼发堵。
“叫姐姐。”林静姝语气温柔又坚持。
“姐…姐姐!”两个字撞出来,混着滚烫的泪。
二丫一头扎进林静姝怀里,抱住那还带着点药香的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害怕,是心里那口憋了好久的气,终于找到出口了。
她有姐姐了!真正的姐姐!不是那些拿眼缝瞅人的丫鬟婆子,是把她当人,当亲人的姐姐!
那天之后,云香园院的天好像真的亮了。连风刮过破门帘的声音,都不那么瘆人了。
一个海棠花悄悄开的下午。姐妹俩坐在开了缝的破廊下晒太阳。
二丫嘴里塞着姐姐塞给她的甜糕,腮帮子鼓鼓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像盖了层金被子。
林静姝看着院门外被风吹得哗啦啦乱晃的枯草堆,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刚才的暖意像被风吹跑了。
“二丫,”她声音不高,像在讲个别人家的故事,
“知道为啥她们都管这院子叫鬼屋吗?知道我那‘菩萨心肠’的继母,为啥非要我‘病’死在这里吗?”
二丫嘴里的甜糕突然就不香了,含糊地摇头,心也跟着提起来。
“我娘,”
林静姝说着这两个字,声音哑了,像生锈的锯子在割木头。
“才是这府里正经八百的大夫人,是我爹结发的妻。”
她顿了顿,那‘正经八百’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冷。
“我呢,才是根红苗正的嫡长女。”
“可这脸面,早八百年就被烂泥踩碎了。”
林静姝的嘴角翘起来,像把小弯刀,又冷又嘲讽,
“被一个人踩碎的。就是我爹后来娶的这位‘好夫人’,我娘的庶妹,我的亲姨娘!”
二丫一下子忘了嚼东西,呆住了。庶妹?姨娘?那不就跟正房太太和小老婆差不多意思?
“她是个什么身份?”
林静姝的嗤笑声很轻,却像带着刺,“不过仗着跟我娘有几分像,在我娘怀着我的时候,趁她病弱,爬上了我爹的榻!”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边,攥得指节发白。
“那时我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她就生了儿子,仗着这点子根儿,天天在暗地里戳针下蛆!挑拨爹娘,栽赃陷害,啥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二丫听着,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这不是村里那些长舌妇传的最恶毒的后娘故事吗?还就在姐姐身上?
“我娘心气儿高,”
林静姝的声音有些发涩,像灌了沙子,
“不稀罕哭哭啼啼去争辩,怕跌了她正室的份儿,也……怕我爹难堪。
可日子久了,爹心里那点情分,早被这‘温柔贤淑’的姨娘,拿毒酒泡软了,泡馊了!”
她的胸膛起伏着,压抑着巨大的恨意,
“最后……最后她更是趁着我娘病得人事不省的时候,在药里动了手脚!活生生……把我娘耗干了!拖死了!”
二丫猛地捂住嘴,把一声惊叫憋了回去!手脚冰凉!这……这不是杀人吗?比打娘的那鞭子狠一百倍!
林静姝长长吸了口气,那气又冷又重,像结了冰碴子:
“我娘一走,她立刻就被‘名正言顺’地扶了正!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继夫人!她那个儿子,也成了府里‘唯一’的嫡公子!”
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剧毒的银针,直直刺向院门,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正院里坐着的人影:
“我呢?就成了个碍眼的废物!她心里扎着的那根最深最毒的刺!尤其今年我及笄了,还要去要去宫里选秀!”
林静姝的声音陡然变得又尖又冷,像碎冰裂开:
“她怎么肯?!她怎么会让我顶着嫡长女的名头,踩着她和她儿子的脸面往上爬?!
让一个‘死掉’的大小姐去选秀,给府里‘添光’?她想的,是让我这个碍事的东西,永远‘闭嘴’!”
二丫的心跳得像打鼓,她彻底明白过来了!
“所以就有了这场‘瘟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满府的人活蹦乱跳,就我一个中了招?”
林静姝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傻子才信是老天爷不长眼!傻子都知道——这是她那个那个继母,亲手给我熬的断魂汤!她要我像被虫蛀空的木头一样,悄没声儿地烂死在这锦云香院里!等着哪天被破席子一卷,丢到野狗也嫌弃的地方,一把火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目光灼灼地盯住旁边吓白了一张小脸的妹妹,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也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光,最终化作了能融化一切的暖意和绝对的信赖:
“妹妹,我的傻妹妹。若不是老天爷可怜我,把你这个小福星送到这鬼门关……”
她紧紧握住二丫冰凉的小手,“你姐姐我,林静姝,早就化成了乱葬岗的一把枯骨!连名字都臭了!”
她攥着二丫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姐这条命,是你用命护着捡回来的!这仇,这恨,”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狠狠砸进脚下的青砖里,
“姐刻在骨血里了!那贱妇给我吃的苦果,我要他讨回来。”
她冰冷的视线再次投向那象征着权势的院子深处,唇角扭曲出一个锋锐如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