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
那是一种沉甸甸、粘稠得化不开的气味,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死死捂住魏文炳的口鼻。它野蛮地钻进他每一寸鼻腔黏膜,霸道地宣告存在——浓烈的血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溃烂皮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粪便的污浊混杂着泥土的土腥,还有一种……冰冷彻骨、属于死亡本身的金属气息。
“咳!咳咳咳——!”
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将他从混沌中彻底拽醒。每一次呛咳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气管里疯狂剐蹭,每一次抽吸都灌入更多那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喉头涌上温热的腥甜,他猛地侧头,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身下油腻发黑的干草上。
视野昏蒙,如同蒙着一层污黄的油布。头顶是打着补丁、浸透汗渍和不明污垢的粗麻帐顶,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洞漏下,照亮空气中翻腾的、裹挟着死亡孢子的尘埃。身下垫着的干草硬如针毡,湿冷的寒气穿透单薄的麻布衣,直往骨头缝里钻,试图将他这具刚刚苏醒的躯壳重新冻结。
“大哥!”
“大哥醒了!”
两个嘶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扑到简陋的床铺边。
魏文炳艰难地转动眼球。左边,一张清癯却蜡黄的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沾满泥污——二弟魏文蔚,魏家唯一的举人,此刻像个被风霜摧残殆尽的书生。右边,一个年轻些的面孔,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眼神锐利却难掩焦虑,短打劲装上的暗褐色污迹早已干涸发硬——三弟魏文明。
“水……”喉咙里挤出的声音陌生得可怕,像砂纸摩擦。
魏文明立刻抓过豁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捧到他嘴边。带着土腥味的凉水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魏文炳贪婪地吞咽着,混乱的记忆碎片却在脑中轰然对撞!
上一刻,VR眼镜里绚丽的虚拟战场,出租屋熟悉的空调凉风与外卖香气……
下一刻,是这充斥着恶臭、绝望与死亡的古代军营!
我是谁?魏文炳?濮州盐贩,王仙芝余党,黄巢麾下独领一营的亡命徒?不!我是那个朝九晚五、沉迷二次元的社畜!强烈的错位感让他眩晕欲呕,胃里翻江倒海。想抬手,却发现这具身体沉重如铅,虚弱得连指头都难以动弹。
“大哥,你总算醒了!烧了三天三夜,人事不知……”魏文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用力抹了把脸,抹下灰黑的污迹。
魏文蔚紧锁眉头,声音低沉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醒了就好……军中疫气凶险,我们这一营,染病的兄弟……已去了三成不止。”
三成!原主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六千精壮!三天,病死近两千?!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心脏,比肺腑的疼痛更甚。这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真实地狱,远比任何虚拟末世残酷万倍!他只想逃离!
“外面……怎样了?”他强压恐惧,嘶声问,目光投向帐帘缝隙外晃动的、如同鬼魅的火光人影。
魏文蔚与魏文明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明。
“尚将军和黄王……”魏文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谨慎的希冀,“前日……向高骈递了降表。”
“降表?”高骈?张璘?围困信州,将他们逼入绝境的唐军统帅和爪牙?
“是缓兵之计!”魏文明抢道,年轻的声音里压抑着兴奋,“送了千两黄金!张璘那狗贼果然被晃花了眼,今早人马后撤五里,攻营停了!”
帐帘猛地被掀开!光线涌入,带着一股清冽却短暂的风。
当先一人大步踏入,半旧皮甲沾满尘土,面容精悍,颧骨高耸,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魏文炳——尚让,他们的直接上司,王仙芝时代的同袍。
“文炳!”尚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真切的焦急,几步抢到床前,无视污秽,重重拍在他肩上,那力道带着袍泽间特有的粗粙关怀,“娘的!可算挺过来了!吓死老子了!”
魏文蔚、魏文明连忙行礼。
尚让摆手,目光灼灼:“能喘气就好!外面的事,说了吧?”他俯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运筹的精明,“降表是饵!张璘上钩松懈了!高骈那老狗贪功,把援军都遣散了!如今信州城外,就剩张璘本部那点人马!等疫气再散些,士气恢复,我们就杀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
他眼中燃起被压抑许久的凶悍与渴望,“北渡长江,剑指淮南!掏了高骈的老窝!”
北渡长江!剑指淮南!八个字如同重锤砸在魏文炳心上。
就在这时,帐内光线猛地一暗!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压迫感和浓烈的血腥气。
黄巢!
他年约五十,骨架粗大,仿佛蕴着蛮荒之力。脸上沟壑纵横,刻满风霜刀剑的痕迹。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浑浊泛黄的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狰狞密布,瞳孔深处却像燃烧着两簇幽暗、粘稠、永不熄灭的火焰,跳跃着疯狂的偏执、刻骨的怨毒和无边野心灼烧出的贪婪!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撕碎猎物的凶兽。
“文炳醒了?”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没有关切,只有冰冷的审视。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扫过魏文炳苍白的脸,掠过魏文蔚、魏文明,最终钉回魏文炳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兵器是否还能使用。
“黄王!”尚让与魏家兄弟行礼。
黄巢随意摆手,目光如实质的钢针:“醒了就好。省事。死了多少?还能打的,剩多少?”
魏文炳心头一凛,强忍咳意嘶哑道:“回…黄王…疫病凶猛…已去三成…能战者…约四千……”
“三成…四千…”黄巢浑浊的黄眼珠精光一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显然不满,随即化作不容置疑的霸道,“够了!”他目光转向尚让,“尚兄弟的话,听到了?”
“回黄王,刚说到突围渡江,剑指淮南。”尚让接口。
“嗯!”黄巢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再次锁死魏文炳,巨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魏文炳!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这营的人,是老子手里还能用的刀!给老子保存战力!能动的,操练起来!躺着的,给老子爬起来!老子要的是能砍人的兵,不是等死的病痨鬼!明白吗?!”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汗臭、血腥和枭雄野心的气息几乎将魏文炳淹没。
“等号令一到,你这一营,要给老子冲在最前头!撕开张璘的乌龟壳!有没有这个种?!”
赤裸裸的命令!冰冷的工具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关心的只是这四千人还能不能成为他破局的炮灰尖刀!
魏文炳被压得喘不过气,剧咳上涌,脸憋得通红。在原主残存本能和巨大压力下,他几乎是嘶吼出声:“明…明白!属下…定不辱命!为黄王…开…开路!”
“好!”黄巢眼中幽火跳动了一下,仿佛确认了工具的状态,再无兴趣。他转头对尚让粗声道:“尚兄弟,走!看其他营头!妈的,时间不多了!”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如战鼓远去。
尚让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魏文炳,眉头紧锁,忧色更深。他用力拍了拍魏文炳的肩膀:“文炳!撑住!黄王点你的将了!是信任!更是机会!带好兵!活下来!杀出条血路!”他又深深看了魏文蔚兄弟一眼,匆匆追出。
帐内死寂,只剩下魏文炳压抑不住的呛咳和油灯微弱的噼啪声。魏文蔚兄弟忙上前照料。
咳得眼前发黑,肺腑如焚。但尚让的“鼓励”和黄巢的命令,像冰锥刺穿了那点虚假的温暖。
保存战力?冲在最前头?撕开乌龟壳?
冰冷的画面在他脑中清晰闪现:四千被瘟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残兵,被驱赶着扑向张璘严阵以待的钢铁营垒……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只为黄巢那疯狂而注定毁灭的野心铺路!
北渡长江?剑指淮南?在这位只知破坏掠夺、毫无建设根基念头的暴戾枭雄带领下,不过是又一次更血腥的流窜!从濮州到郓州,从广州到淮南,黄巢军就是一群啃光一地便仓皇逃命的蝗虫!最终结局……他脑中那点可怜的历史碎片冰冷地浮现——狼虎谷!身首异处!
一股比疫病更冰冷、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看着眼前两个年轻弟弟——魏文蔚眼中是对机遇的审慎期待,魏文明脸上是对战斗的年轻亢奋——他们还不知,自己追随的是一条通往深渊的绝路!
“咳咳…咳咳咳…”他蜷缩着,泪水混着冷汗滑落,死死抓住魏文蔚的手臂,冰冷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惨白,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头。那双因高烧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如同在寒夜荒原上点燃的两簇幽幽鬼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彻骨的决绝:
“文蔚…文明…听我说…”
“不能…不能跟他们走!”
“我们要走自己的路!”
“活路!”
信州西门,酉时三刻。
残阳如血,泼洒在城头残破的黄旗上,将城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垂死巨兽探出的爪牙,沉沉压在城外连绵的唐军营寨之上。门洞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死寂无声,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和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
魏文炳紧握着那杆熟悉的柘木长枪,冰冷的金属感攥硌得掌心刺痛,却压不住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汗,是冷的,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内里粗糙的麻衣。左侧,魏文蔚紧抿着唇,清癯的侧脸在阴影里绷紧。右侧,魏文明则如同绷紧的弓弦,年轻的眼中燃烧着混杂恐惧与亢奋的火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刀柄。
在他们身后,是四千余沉默的士卒。许多人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蜡黄,眼神却如濒死的饿狼,死死盯着那即将洞开的城门,对生的渴望和对血的麻木奇异交织。
“呜嗡——!”
一支响箭凄厉地撕裂了黄昏的死寂!
“黄王有令!杀——!!!”
“轰!!!”
沉重的西门猛地洞开!腐朽的吊桥重重砸落,扬起漫天尘土!
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死寂的黄巢军瞬间化作决堤的血色洪流,裹挟着积郁的怨毒与求生的疯狂,汹涌地扑向城外那片被残阳染红的修罗杀场!
魏文炳的身体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冰冷的枪尖,本能地刺向前方晃动的、模糊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