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长这么大,从未对一个女人这般牵肠挂肚过。以往他遇见的女人,不是躲他远远的,便是拿他当傻子般戏弄逗趣,那份轻视总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厌烦。如今遇上了小荣子,这般美若天仙的人儿,竟还脆生生地唤他“四哥”,这称呼像把小钩子,早把他那颗懵懂的心搅得涟漪四起,翻腾不息。
四儿按捺不住心头的燥热,那魂不守舍、眼珠子总往小荣子身上粘的模样,哪能逃过于雅娟那双精明的眼睛?吃过晚饭,碗筷一撂下,于雅娟便对四儿开了口,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安排:“四儿,今儿个打更的老张头家有事绊住了脚,来不了,你委屈一宿,去那打更房里将就睡下。”
四儿一听,两道粗黑的眉毛立刻拧成了疙瘩,嘴角也耷拉下来,显出不情愿的样子:“嫂子,”他瓮声瓮气地嘟囔,“我还想着…想着带小荣子去菜市场那头看扭秧歌,热闹热闹呢!”
于雅娟被他那憨直劲儿逗得差点笑出声,忙掩了掩嘴,眼珠一转道:“那扭秧歌闹哄哄的,尘土飞扬,有啥看头?打更那屋清静,还有电视!你去把前院那台VCD机子搬过来,嫂子给你挑两盘顶好看的电影碟子,不比那强?你呀,把小荣子叫来陪你看电影,那才叫好呢!”
四儿一听这话,脸上的阴云瞬间消散无踪,咧开大嘴“嘿嘿”地憨笑起来,露出一口不算齐整的牙。他兴奋地搓着粗糙厚实的大手,原地跺了跺脚:“看电影好!看电影好!我这就去搬,这就去!”话音未落,人已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于雅娟瞧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得逞意味的笑意。她想着小荣子心如死灰的样子,再加上王福来的步步紧逼,自己下定决定要下作一次,趁着邵宝财出门在外,必须得让四儿趁虚而入,等生米做成熟饭了量他邵宝财也是无力回天。
王福来在一旁默默盘算着,自己这残破的身子骨,后半生怕是要指望四儿帮衬了,自然也不会去阻拦小荣子跟着四儿去那打更房。
然而,俗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当口,邵宝财竟风尘仆仆地提前回来了!他竟没先回自己家,而是拎着几大包沉甸甸的补品和礼物,径直来看望表哥王福来。
王福来对邵宝财这份记挂感动得眼眶发热,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邵宝财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宝财啊!你看你…出门在外办着正事,还惦记着老哥哥我这把老骨头!能有你这个兄弟,真是…真是我上辈子积了大德,修来的福气啊!”
邵宝财笑着把给王福来的补品放到桌上,又拿出给凌霄花的小玩具,最后捧起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问道:“哥,小荣子呢?这个…是给她的。”
王福来被这突然一问,心猛地一沉,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他干咳了两声,眼神开始躲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啊…小荣子她…她…宝财你刚回来,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喝口水…”
邵宝财看着表哥这副反常的模样,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猛地加剧了,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他眉头紧锁,声音也急切起来:“哥,这么晚了,小荣子她一个年轻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这黑灯瞎火的,路上要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她到底去哪儿了?”
王福来那张老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带动着半边脸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牙缝里嘶嘶地吸着凉气,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煎熬。“宝财啊!”他艰难地开口,抬起那只还算利索的右手,重重地、带着点安抚又带着点乞求意味地在邵宝财肩头摩挲了几下,手心里全是汗,“不怕…不怕你笑话…小荣子她…未婚先育,名声坏了…我这把老骨头又成了废人一个!我们…我们得找个依靠啊…找个能托付的依靠…”
邵宝财听着这含糊其辞又意有所指的话,心猛地一沉,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一把抓住王福来的手臂,力道不自觉加重:“我说老哥哥!有我邵宝财在,你怕什么?!我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们祖孙三人饿着肚子!你…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不能逼着小荣子去做那些违法乱纪、糟蹋自个儿的事!你快告诉我,小荣子她到底在哪儿?!”
看着邵宝财急得额头青筋都微微凸起,眼神里满是焦灼和不容置疑的追问,王福来心头剧烈地一颤,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一跺脚,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重又懊悔的叹息:“诶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双手用力地互相搓着,骨节都泛了白,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激烈的内心撕扯。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在厂子里…陪…陪四儿打更呢…”
邵宝财眉头一皱,怕不是这爷俩要把傻大四儿当成靠山吧!想到这里,邵宝财拔腿就往东边跑去。
‘咣当’一声,邵宝财踹开值班室的木门,把正准备侵犯小荣子的四儿一把从炕上薅了起来,大声怒斥“四儿,你干什么玩意呢?”
四儿一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解释“哥,我稀罕小荣子,我要娶她。”
小荣子也吓得不轻,快速蜷缩到炕里的墙角处,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头发,她瑟缩成一团,胆怯地望着邵宝财,一言不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邵宝财是一看一个心疼,回首一巴掌甩在四儿的脸上骂道“你个畜生,我让你在这儿讨口饭吃就不错了,她是谁啊?”邵宝财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小荣子,“她也是你能觊觎的?你配吗?赶紧给我滚!”
四儿到底是缺了一根弦,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问道:“哥,你说,我听你的,你让我滚去哪里我就去。”
邵宝财被气的哭笑不得,有这么个傻缺弟弟他也是很无语,四儿这么一问还把他整的没了脾气。
“你,你能去哪里?你就在这儿打更吧!别可哪滥逛,厂子里要是丢了什么唯你是问。”
“好嘞哥!你放心,我肯定给你看好了。”四儿一顿点头哈腰,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邵宝财转向茫然瑟缩在炕里的小荣子,变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模样:“荣荣不怕,过来财叔这里。”
王荣此刻被汹涌的羞愧感淹没,脸颊滚烫,仿佛被无形的针密密刺着。她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绞紧的双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想到表叔邵宝财可能会因此看轻自己,一股冰冷的恐惧就攫住了心脏。她本能地想抗拒表叔的提议,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场景。然而,心底深处却像有个执拗的钟摆,一声声低唤着:“去吧!去吧!”这声音左右了她的意志,她身体微微僵硬地、带着一种鬼使神差的茫然,一寸寸挪向邵宝财的方向。
“表叔……我错了,”小荣子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她终于抬起脸,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的眼睛红肿着,像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几颗饱满的泪珠悬而未落,颤巍巍地挂在下颌,将坠未坠。她祈求地望着邵宝财,嘴唇微微哆嗦,“你别……别赶我们走。”
“丫头,”邵宝财心口一窒,看着眼前这张狼狈又可怜的小脸,所有责备都化作了酸楚。他沉沉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心疼。宽厚温暖的大手随即落在小荣子凌乱的发顶,带着安抚的力度,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指腹能感受到发丝被泪水濡湿的微凉。“这不怪你,”他放低了声音,那嗓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放心,表叔不会赶你们走。以后,也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像一堵厚实的墙,为她隔绝了所有风雨。
说完,邵宝财俯下身,有力的臂膀稳稳地穿过小荣子的膝弯和后背,像托起一片轻羽般将她横抱起来。小荣子本能地将脸埋进他厚实的肩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体温和皂角气息。邵宝财抱着她,步伐沉稳地走出了弥漫着紧张空气的值班室,只留下四儿一个人,还维持着几乎要躬到地上的姿势,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声音惶恐地追着背影:“哥!哥我错了!你…你也别赶我走啊!”
邵宝财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他侧过脸,用只有近处才能勉强听清的气声,短促而清晰地丢下一句:“不许告诉你嫂子我今天回来。”
“知道了,哥!我保证不说!”四儿立刻挺直了些腰,但头依旧低着,对着邵宝财即将消失的背影方向,用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保证的急切声音回应道,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邵宝财这人对漂亮女人一向没有抵抗力,更不用说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荣子,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虽说小荣子是他侄女,但出了五服的男女不影响婚嫁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得。
其实他也想四儿讨个老婆,但他内心深处就是隐藏着一个龌龊的想法——小荣子要是想嫁给四儿,那得他先得到才能给四儿,如若不然那四儿就是暴殄天物。
邵宝财并没有直接把小荣子送回家,而是将她一路抱进了自己那间僻静的办公室。小荣子起初懵懂,只当是表叔怜惜,想寻个安静地方安抚她惊魂未定的心绪。
办公室里一片昏黑,邵宝财并未开灯,只借着窗外渗入的清冷月光,小心翼翼地将小荣子放在他那张宽大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桌面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站定在她身前,微微俯身,一双眼睛在幽暗中异常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神情乍看是悲悯,仿佛浸满了长辈的痛惜。
小荣子此刻已从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下来,她抬起眼,迎上邵宝财的目光,心却猛地一沉——那眼神深处,哪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与怜爱?分明是赤裸裸的、一个男人面对唾手可得的漂亮猎物时,那种掩藏不住的垂涎与攫取欲。她甚至能捕捉到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呼吸也似乎比平时沉了些许。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这眼神何其熟悉!她想起了凌霄,那个曾一身儒雅衣衫、满口锦绣文章的读书人,骗得她交付身心、生下骨肉,转眼便攀附了富家小姐,弃她如敝履;还有四儿,那个痴傻的男人,或许是真想跟她踏实过日子,可谁又能保证他那混沌的脑子里,不会转瞬间又装了别的女人?更可笑的是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表叔,口口声声是为了帮扶她父亲,可若她王荣不是生得这副好皮囊,邵宝财还会如此“热心”地帮她那个不成器的爹么?
一个个尖锐的疑问,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王荣的心口,带来刺骨的寒与痛。既然你们一个个都只把我当作可供玩弄的物件,那为何……为何不索性挑个最有权势、最有钱的去讨他欢心?这样,或许还能遂了那贪财亲爹的心愿。有了钱,他大概就不会再强逼着自己,去嫁给一个连心智都不全的傻子了!
想到这里她冲着邵宝财魅惑地笑了起来,她有些无奈,有些期待,又有些手足无措。月光中邵宝财望着办公桌上妩媚斜坐的小荣子,那个女人的影子非常模糊,就像隔着一层纱。他突然内心生出一股冲动,他想要掀开让他看不清楚的纱,于是极速冲到到了小荣子面前,双手压在办公桌上,身体倾倒向小荣子。
小荣子顺势向后倾斜,双手杵在身后的桌子上。邵宝财真切地感受到小荣子的胸部像大海的波浪一样一起一伏的,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波浪爬上了沙滩的声音。
王荣双眼噙泪,目光闪烁,偏过脸去,似乎故意回避着什么。这时一路之隔的于雅娟住的那个大房子映入了她的眼帘,月光中那所大房子变成了一个剪影,但却异常的漂亮。她闭上眼睛任由邵宝财胡作非为,似乎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她就会搬进那栋大房子。
不知过了多久,邵宝财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餍足的神情在脸上漾开,这才对着她絮絮叨叨地许下了一堆承诺——从日常的吃穿用度,到置办房产、经营买卖,无一不包。
也许是倦意汹涌袭来,邵宝财挪动着沉重的身体,将自己深深陷进办公室宽大的沙发里,不过片刻,粗重而规律的鼾声便从他微张的嘴里隆隆响起,胸膛也随之起伏。
小荣子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低垂着眼睑,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滞涩感,一点点将散乱的衣衫仔细整理妥帖,抚平每一处褶皱。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转身,独自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暖昧与承诺余温的办公室。
她没有穿鞋,赤裸的足底直接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踏得悄然而缓慢。虽是盛夏,那自脚心丝丝缕缕渗透上来的凉意,却像冰冷的藤蔓,一寸寸向上攀爬,最终将她那颗跳动着的心,也悄然冻结在了无言的孤寂里。
天光已经微微亮起,一声声鸡鸣让小荣子觉得震耳欲聋,她就这样一路光着脚走回家,脚底咯的生疼,却也比不上自己的心疼。她关上门微微颤抖着,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混沌的长梦,她趴在炕上昏昏睡去,心里却祈祷着能长眠不醒。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卧室,于雅娟对着梳妆镜细细描画完最后一笔唇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梳子齿,目光却飘向窗外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圃。若在平日,此刻她早已提着花剪在晨露中忙碌了,但今天,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下鬓边的发丝,镜中映出的眼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思虑,仿佛有块石头压在心头——有件更要紧的事,像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必须去厂里确认一番。
于雅娟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却比往日快了几分,一路来到了厂子。值班室的窗帘依旧严丝合缝地拉着,遮得里面密不透光。搁在以前,她那涂着蔻丹的指甲早就把玻璃敲得“咣咣”作响,震得人心慌。但今天,她只是在那扇紧闭的窗前略略驻足,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笃定与冷意的笑纹。
她心里约摸着邵宝财也该是归家的时候了,倒不如等着他,让他也亲眼看看这“好弟弟”的春宵光景。于是她收回欲敲的手指,只留下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窗帘,便转身离开,裙摆带起一阵微风。
食堂里草草用过早饭,于雅娟径直走向办公室。钥匙刚插进锁孔,指尖便传来一丝异样——锁芯并未咬合!她拧动钥匙的动作顿住了,眉心瞬间蹙起一道细纹。绝不可能是自己忘锁了!她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谨小慎微有着不容置疑的信任。遭贼?念头刚起就被她自己掐灭。四儿那傻小子,脑子是不灵光,可看家护院的本事却是刻在骨子里的,绝无可能让贼溜进来。难道是……邵宝财?除了他们两口子,这钥匙再没第三个人有。可他怎么会这么早?院子里分明没见着他那辆车的影子,连司机小赵也没个踪影。疑云如同藤蔓,瞬间在她心底疯长缠绕。
她屏住呼吸,一手轻轻推开了门。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光线涌入,瞬间照亮了沙发上的景象——果不其然!邵宝财歪斜地躺在那里,平日熨帖的衬衫皱巴巴地卷到了肚皮上方,领口歪斜着,露出一截脖颈,几缕头发被压得贴在额角。他身上胡乱搭着的,正是她平日里感觉腿凉时盖的那条浅色小毛巾被,此刻被他的身躯压得有些变形。
于雅娟走近,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寒霜。她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精准地捏住邵宝财那肥硕厚实的耳垂肉,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拽!
“哎哟!”邵宝财像是被电击了般猛地一哆嗦,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迷茫。待看清眼前是于雅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如同见了鬼魅,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惊恐地左右张望,肥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直到确认这小小的办公室里确实只有于雅娟一个女人,他那颗狂跳的心才像沉重的石头,“咚”地一声落回腔子里。
邵宝财下意识地用宽厚的手掌重重捶了几下心口,仿佛要驱散那骤起的惊悸,随即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不耐烦:“干嘛啊你!这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于雅娟双臂环抱,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锐利如刀,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邵宝财双手捧起,在脸上用力地搓揉抹了一把,试图驱散残存的睡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咳,刚回来没多久……这不是怕回家吵醒你么,想着先在办公室眯瞪一会儿。”他的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自然,眼神也努力做出坦荡的样子——毕竟,他早已是那“瞪着眼睛说瞎话”的行家里手了。
“按计划你不是应该今天早上才到家的么!”于雅娟紧盯着他的眼睛,向前逼近半步,语气里的质疑毫不掩饰。
邵宝财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无辜的从容。他甚至微微摊了下手,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对呀!这不就是早上么!老赵开夜车赶回来的,他开得快了些,比预计早了点儿。”那神情,那语气,理直气壮得仿佛本该如此。
于雅娟鼻翼微微翕动,显然并未全信。但她心思电转,忽然想起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她脸上闪过一丝更深的冷厉,二话不说,一把抓住邵宝财粗壮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少废话!走,先去看看你的好弟弟!昨天让他帮忙打个更,你猜怎么着?到现在还赖在值班室挺尸呢!这都日上三竿了!”
“哎哟,不耽误活就行呗!你管他那么多,别老吹毛求疵的!”邵宝财被拽得一个趔趄,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刚才滑落在地上的小毛巾被捞起来叠好,一边嘟囔着,试图挣脱。
“那可不行!他在这厂子里端饭碗,就得给我守规矩!”于雅娟的力气出奇的大,或者说,此刻她胸中的那股无名火给了她额外的力量,她不由分说地硬拽着邵宝财就往门口拖。
“鞋!我的鞋!”邵宝财狼狈地被拖得踉跄,一只脚还光着,另一只脚上的拖鞋半挂不挂,他只能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脚塞进那只被踢到一边的皮鞋里,身体重心不稳,几乎是被妻子半拖半架着,趔趔趄趄地朝值班室方向挪去。
“四儿,起来干活了!”邵宝财的拳头砸在值班室单薄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怕是全然忘了自己昨晚那临门一脚的力道,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整扇门竟从合页处脱开,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霎时激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在清晨的光线里翻滚升腾。
于雅娟被这突如其来的尘土呛得皱紧了脸,一手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徒劳地挥动着,试图驱散那呛人的灰雾。好一会儿,空气里的颗粒才渐渐沉淀下来,屋内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
土炕上,只有四儿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死沉,鼾声均匀。然而地上却散乱地摆着两双鞋——一双是四儿自己那沾满泥点的旧布鞋,另一双……于雅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心下一凛,一眼就认出了那针脚细密、略显秀气的鞋面——是小荣子的鞋!邵宝财的目光也同时落在那双鞋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像冬日里冰冷的蛛网,悄然爬上了他的眉间。
“四儿!”于雅娟的声音带着刺耳的疑问,她指着地上那扇可怜的门板,“怎么你打个更,把门还给‘卸’下来了?”
“四儿,赶紧起来,太阳都晒腚了,还睡!”邵宝财两步跨到炕沿边,大手用力推搡着炕上那摊烂泥似的身体。
“啊?哥……咋……咋地啦?”四儿被推得迷迷瞪瞪坐起身,睡眼惺忪,右手使劲搓着额角,仿佛要把粘在脑子里的睡意都揉掉,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我问你这门怎么回事呢?”于雅娟不依不饶,指着地上的门板重复道。
四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目光触及那扇趴窝的门,似乎才想起来,抬手“啪”地拍了下脑门:“嫂子,昨天不是……”他刚开口解释,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邵宝财那双陡然瞪起、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舌头瞬间打了个结,硬生生改了口,“……呃,昨天我关门劲儿使猛了点儿,门轴子不争气,就掉下来了。完了晚上睡觉,那蚊子嗡嗡的跟轰炸机似的,我就……就把它那门挡门口了,好歹挡挡蚊子。”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心虚的嘟囔。
“四儿,”于雅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猎手发现踪迹般的兴奋,她的视线牢牢钉在那双刺眼的鞋上,“这鞋……是小荣子的吧?昨晚你们……在一块儿来着?……”她本想乘胜追击,来个连珠炮似的“追命三连问”,好把邵宝财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彻底扼杀在萌芽里。话头却被邵宝财粗暴地截断:
“咋地啦!咋地啦!都啥时辰了,还在这儿磨叽!赶紧起来干活!”邵宝财的声音又急又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几乎是揪着四儿的胳膊,把他从炕沿往下拽,嘴里连珠炮似的训斥着,“磨磨蹭蹭,像个啥样子!”
于雅娟敏锐地捕捉到邵宝财语气里那股不同寻常的焦躁和强硬,他似乎在拼命地掩盖着什么,用力过猛得反而露了痕迹。她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像水底的暗流,越发汹涌,可一时又抓不住确切的线头。
“等会儿!”于雅娟岂肯轻易放过这送上门的把柄,她往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四儿,“四儿,你先把话说明白,这鞋!到底怎么回事?”哪怕是她多心,哪怕是她多此一举,她也得把这根刺挑明了看看。
四儿被邵宝财推搡得趔趄了一下,刚站稳,又被于雅娟逼问,他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张了张嘴:“昨天……”
于雅娟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盯着四儿的嘴唇,笃定他下一秒就要吐出“昨晚小荣子在这儿”之类的话。她嘴角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上扬,带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得意,眼角余光飞快地瞟向邵宝财,想要在他脸上捕捉到那种被戳穿后的惊慌失措或是绝望。
“昨天什么昨天啊!”邵宝财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狭小的值班室里响起,硬生生将四儿的话头砸断。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眼神凶狠,“你傻啦吧唧的玩意儿!一天天能不能干点人事儿?赶紧把人家小荣子的鞋给送回去!”话音未落,他已经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双惹祸的鞋,不由分说地塞进四儿还懵着的怀里,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推地把他往门外搡,“赶紧的!磨蹭啥!”
四儿被推得踉跄几步,怀里抱着那双鞋,一脸苦相,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什么,终究是没敢再辩解,缩着脖子,抱着那烫手山芋似的鞋,一步三晃地朝着西院的方向挪去。
四儿回来之后就被邵宝财以需要一起去送货的名义叫走了,早饭也没吃上一口。
于雅娟坐在办公室怎么想都觉得蹊跷,于是把突破口转到了小荣子身上。
小荣子正在院子里背对着太阳摘菜,突然一个打着伞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拉长,她感觉有一束光停留在了自己的后背,于是疑惑地扭过头去,看见于雅娟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小荣子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里透出骇然之色。看着于雅娟脸上似乎并无异样,几秒钟后她眨了眨眼睛,强装镇定:“嫂子有事么?”
“没事儿,早上我看见四儿从你这边匆匆忙忙地走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于雅娟急于确认自己的计谋有没有成功,单刀直入就把话甩了出来。
小荣子目光闪烁,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嘴唇一憋差点哭出来。于雅娟见状心里甚是舒畅,她觉得这事儿定是成了,但还是要隐藏好内心的喜悦,表面上还要伪装出共情的样子。
她赶紧蹲下身,掌心带着安抚的暖意,轻拍着小荣子单薄而颤抖的肩膀:“别怕,你放心,嫂子给你做主。”她语气坚定,目光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呵护,“你和四儿的事,我今天晚上就和你财叔——不,”她顿了一下,像是要划清某种界限,声音更清晰了些,“今天就和你哥说。”
王福来虽瘸着腿,耳朵却灵得像捕风的网,于雅娟这番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他耳中。他心头猛地一热,枯瘦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暗自笃定邵宝财这是懂了他暗地里递过去的“好”。他连拐杖都忘了拄,一高一低急切地挪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到近前,努力把那沟壑纵横的老脸挤成一朵盛开的、近乎谄媚的菊花:“哎哟哟!谢谢我弟妹!这可真是……我们这日子要是有起色了,将来指定好好报答你和宝财!你们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大贵人啊!”他嗓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每个字都透着股热切劲儿。
说完,他一把拉起小荣子冰凉的手,粗糙的指节用力捏了捏:“傻孩子,还哭啥鼻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他侧头看向于雅娟,嘴角咧得更开,带着点催促的意味,“还不快谢谢你嫂子!”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出这辈分拧得像个麻花,笑容顿时僵在嘴角,眼角的皱纹尴尬地抽动了两下,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嘿嘿”。“咳!各论各的,各论各的!新时代了嘛,那些老黄历、旧糟粕,早该扔茅坑里沤肥去了!”他讪讪地补充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于雅娟。
于雅娟站起身,视线在他那张堆满笑容却难掩卑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移开:“二哥说的对。”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分量,“这事儿既然是你情我愿的,那就这么定了。”
“好!好!好!”王福来一连叠声地应着,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几乎要滴下蜜来,腰背也不自觉地佝偻得更深了些。毕竟,他此刻碗里的每一粒米,都指望着眼前这位“弟妹”指缝里漏下的恩惠,来了这些天他也看出眼前这个女人才是说了算的那个人。
邵宝财让四儿把车一路开到了镇上的小吃部。油腻的桌面,喧嚣的人声,正是谈正经事的好地方。他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四儿爱吃的硬菜,末了,又特意要了一瓶白酒。四儿一看见那透明瓶子,眼睛登时像饿狼见了肉,直勾勾地射出绿光,喉结都跟着滚动了一下。菜没上齐,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就着花生米,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啜饮着辛辣的液体,那架势,仿佛要把这难得的“犒劳”连皮带骨吞下去。
邵宝财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盘算着时机。他慢悠悠地给自己也斟满一杯,然后才举起酒杯,脸上堆起兄长式的笑容:“来,四儿,咱哥俩走一个。”
四儿正忙着对付一块肥肉,听见招呼,赶紧用油乎乎的手背在嘴上囫囵一抹,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满足又带点傻气的笑容:“嘿嘿!我就说哥怎么不让我在厂子吃早饭呢!原来是带我出来吃好的呀!”他心里美滋滋的,只觉得哥对自己真是没话说。
邵宝财几不可察地从鼻孔里轻轻喷出一股气息,像是无奈,又像是对这憨傻弟弟的嫌弃。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放得更加低沉、语重心长:“四儿,你说,哥这些年对你如何?”他盯着四儿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有用的反应。
四儿正被一口白酒辣得龇牙咧嘴,“斯哈”一声抽着气,闻言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哥!你就是我亲爹!”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盲目的崇拜。
邵宝财脸上的无奈更深了,眉头都拧了起来。这个傻弟弟啊,真是虎得没边儿了!“别乱说!”他赶紧打断,语气里带上点责备,“你爹可是我亲叔。”他心想,这辈分要是乱了套,传出去可真是笑话。
四儿被他一训,先是一愣,随即那不太灵光的脑子似乎终于转过弯来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懊恼,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抬手“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声音清脆响亮。“瞧我这张破嘴!”他懊悔地嚷道,“哥,我错了,我自罚一杯!”说着,也不管邵宝财什么反应,自己麻利地斟满酒杯,仰头就灌了下去,像是要用这火辣辣的酒洗刷自己的“罪过”。
邵宝财看着他这莽撞的举动,眉头皱得更紧,心里暗骂一声“蠢货”,但面上却立刻浮起心疼和关切:“你这是干啥?别打自己啊!哥心疼你啊!”他伸出手作势要拦,语气放得极其柔和,“四儿……”他顿了顿,决定不再绕弯子,把声音压得更低,直接切入要害,“你是不是喜欢小荣子?”
“小荣子”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四儿的心窍。他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眼睛都亮了!刚才的懊恼一扫而空,容光焕发,激动得把酒杯往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顿!“当”的一声,杯里的酒水被震得溅出几滴。四儿心疼得“哎哟”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俯下身,撅着嘴就去吸溜桌子上那点宝贵的酒液。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荣子!哥咋知道?哥要帮我?
可他看着小荣子那垂涎欲滴的不堪样子早就在世人面前把自己的心思展露的淋漓尽致,也就他这个傻子以为谁都不知道呢!
邵宝财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简直想扶额。他强忍着不耐烦,抬起手阻止:“你干啥呢!酒有的是,不够哥再给你买。”他重新挂上那副知心大哥的面孔,语气循循善诱,“哥也看出来你喜欢小荣子了。哥也不是要挡着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四儿的反应,“可你这孩子啊,太憨实了。虽说咱们是亲戚吧,但这事儿马虎不得,咱也得好好了解一番才行。你说是不是?”他盯着四儿,眼神里满是“为你好”的真诚,“所以啊,你听哥的,哥先帮你深入了解一下,摸摸底,等稳妥了,你们再谈婚论嫁。这样对你、对小荣子都好,哥也放心。”他抛出了诱饵,等待着鱼儿上钩。
四儿抬起脸,油光光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感激,嘿嘿乐着,像得了天大的恩典:“还是哥心疼我!我听哥的!哥让我咋办我就咋办!”他脑子里已经憧憬起和小荣子的未来,只觉得哥简直是他的大救星。
邵宝财看着他这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满意笑容。“这事儿吧,”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得咱哥俩打配合,得悄悄的。尤其不能让你嫂子知道,”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四儿,“这是咱俩的秘密,懂吗?”他需要一个守口如瓶的傻执行者。
四儿正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嘴里,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把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竟学着戏文里的样子,举起右手,筷子直指房梁,一脸庄重地对天发誓:“我保证!烂在肚子里也不说!跟谁都不说!哥让我咋办我就咋办!”那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他心里想,哥交代的事,拼了命也得办好。
“还有,”邵宝财趁热打铁,继续编织着谎言,试图彻底抹掉昨晚的痕迹,“昨天晚上我把小荣子带走的事儿……”他刻意顿了顿,观察四儿的表情,“那也是哥怕你吃亏,怕你被人骗了,才赶紧把她先带走的。你明白哥的苦心吧?”他把“欺骗”巧妙地偷换成了“保护”。
四儿此时被酒精和对邵宝财的“信任”烘得有些飘飘然,脑子似乎比平时转得快了一点点。他眨了眨眼,竟然罕见地听出了邵宝财话里那层“别声张”的意思。他用力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懂,哥你放心”的意味:“哥,我知道!我不跟嫂子说这事儿!”他拍着胸脯保证,觉得自己终于能替哥分担点秘密了。
邵宝财看着他这难得的“通透”,心头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好兄弟!来,吃菜,喝酒!”两人推杯换盏,直到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油腻的窗户,才带着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