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京城已是一片碧柳红花,如锦似缎之象。
辰时刚过,朝露还未歇,街市已然熙攘,繁盛非常。
而此时,坐落在南什街正中荣国公府的家仆们也已在各院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这般忙乱,只因今日府邸有贵人归来。
南院,一行女婢手捧盥洗器物,穿过黄绿瓦面青绿梁枋的曲廊往正屋走去。
“您今儿个好好扮一番吧,别再那么素着了。”玉蝉接过一旁捧上来的兰汤搁在榻几上,又将一旁瑶盘内的巾子拣起往榻上人的脖颈前掩去。
“您与姑爷成亲第二日,姑爷便随着左大将军往南疆出征历练去了,一恍三年,好容易人回来了,您总算是能穿戴的鲜亮点儿了。”
榻上的钟仪乌发长长散在肩背,将那张素白的鹅蛋脸衬的愈发寡淡。
素指浸在兰汤内,她垂眸盯了好半晌,抬起头往北墙根的椸架上看去。
那里早已挂了一件绯红织金牡丹纹的广袖外罩,就那么大展着衣袖罩在那椸枷上,空荡荡的。
钟仪笑了,多么像她这三年啊……
钟家无嫡女,御史中丞钟兖却又想攀附蒋大将军这门亲。
因此,钟仪这个庶女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被指给蒋家了。
因嫁妆还算丰厚,内里已空的蒋家便接纳了这庶女来做自家的少夫人。
在钟家人的口中,她这个庶女是得了大便宜。
既得了便宜,就得时时想着讨好夫家帮扶母家,好让母家将来也出个武将。
可偏偏成亲那日,新郎官酩酊大醉,洞房未入,次日起她便守了活寡。
这一守,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她多着素色衣衫,脂粉也沾的少了,只因婆母秦氏那些明里暗里的不允。
“男人们在外头打天下,女人们在后宅就得低调行事,男人不在,妆扮那么惹眼给谁看……”这是婆母秦氏常说与她的话。
她对上一向恭敬,打理内宅事务也很是勤谨,所以除了这个规矩,在其他事上秦氏倒不曾怎么管束着她。
未能在成婚之夜将男人诱到床榻之上,白白空了三年的肚子,不管是母家还是夫家都对她很是不悦。
因此,尽管她对此心有不忿,为了不生事端,也是不曾驳斥过秦氏半句的。
她心受挫磨,也曾多次盼过自己夫君蒋延储凯旋的这一天,却怎么都不曾想到这人回来之时会给她这么大一个难堪。
不过,虽她也曾对蒋延储心生过一些欢喜,可到底二人之间不曾赤诚相见,更无心神之交。
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倒也没什么难受的。
只是不免已起了和离的心思。
这个心思一出,担忧也一并上来了,且不论婆家会不会放她这个人,母家那边会同意么?
若是不准她的和离之意,执意要她守住这个少夫人的位子,她又该如何……
她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体面应对的法子。
最后索性不想了,等着到时见招拆招。
她将手自兰汤中拿出,接过巾子细细擦了,下榻往梳妆镜跟前走去,“三年一封信都未曾来过,还算是夫妻么。”
“小姐这说的什么话,只要不和离那当然是夫妻呀!”
钟仪猛的顿住了脚,回身看着玉蝉,扬唇,眸底一片淡漠,“那若是少将军带个如夫人回来呢?我同他……也还算是夫妻么?”
一时,玉蝉怔住了。
屋内也一下子静了下来,几个正掸尘洗地的女婢也停了手往这边看了过来。
“奴婢觉着,就算带个如夫人回来也没什么……”玉蝉僵着脸露了一个勉强的笑,“何况什么如夫人,不就是个妾么……姑娘,难道您容不下一个妾?”
钟仪继续浅笑着,缓缓点了点头,“好,一个妾。”
“先不说我出身名门做不出那般善妒之事,我自己也是妾生的,我自然容得下一个妾!可若这位姨娘已然为少将军诞下长子了呢?”
“玉蝉,你是当初主母指给我的陪嫁,主母要你引着我在这将军府扎根,可这根还没扎下去,就出了这等子事。”
“你说,这又该如何?”
自家小姐把话说的掷地有声,玉蝉预感不妙。
“您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这……竟是真的?”
钟仪冷笑一声折回身子往镜子跟前走。
昨儿后晌她吩咐了小厮到城外打探左将军一行兵马今日几时到城内,她好掐着点张罗备饭迎人。
谁知却探出了意外的惊喜。
那小厮竟在街上撞上了蒋延储的随从。
原来,她的夫君蒋延储已于前日先行回到了京城,还带了“妻儿”,且那“妻儿”已经暂时安置在了大纱帽胡同。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她也很是难以置信……
算来,那二人已经在大纱帽胡同的宅子里温存两夜了。
这个消息她还未告知老祖母和婆母秦氏,毕竟还未亲自见到那位娘子,她想,还是让蒋延储自己说最为妥当。
“真不真的,待会儿人回来不就知道了么……”
玉蝉立在原地,手头的帕子绞成了一团,“那怎么行!叫一个妾生在了您前头……这不是叫咱们钟家抬不起头嘛!”
玉蝉思忖一瞬,又猛的走至钟仪身后,“小姐!您可千万不能有和离的心思,一旦和离,主母定然是不准您回钟府的!无论如何您可都得撑住了!千万不能起和离的心思啊!”
望着铜镜里那张脸,钟仪感到心里难极了。
玉蝉说的是对的,若是和离,她便无处可去了。
钟家把她嫁到这将军府是为了让她帮扶母家的,可现在……
“再者,当初老爷给了您那么多的嫁妆,田产,铺子……这您若是提了和离,这将军府能尽数退还给您么?”
玉蝉的话让钟仪愈发心烦意乱。
母家当初带给她的嫁妆,大半都是她亡母当初的陪嫁,是她外祖商海浮沉半生攒下来的。
那是外祖的心血,更是亡母留给她的念想和支撑。
这些产业若是被蒋家给扣下,她心实在不甘。
铜镜里的那双眸子登时冷凝。
难道她好好一个人就该一辈子在这将军府里头忍气吞声吃这碗夹生的饭?他蒋延储能先斩后奏同旁的女人生了孩子带回来,她就不能同他提和离了?
白白替他在这将军府伺候了他的高堂三年,有何愧于他?嫁妆不退?那他们就等着对簿公堂吧!
好,她不和离,她寻着时机,她休夫!
……
钟仪带着人往前厅走,刚过了最后一道月洞门便听得厅内已是一片欢笑声。
进得厅内,祖母岳氏坐在正中绣榻上,婆母秦氏坐在其右下首,姨娘金氏立在秦氏身侧,婆子女婢们站了一地。
钟仪上前蹲身给几位长辈行礼,起身后被祖母岳氏叫到了跟前落了座。
“好孩子,这三年最苦的是你,你婆母身子不好,这几年,府上事务多亏了你忙里忙外打理着,今日好了,那没个心肝的总算是回来了!”岳氏一面抚着她的手背一面笑。
钟仪也想笑,可想接下来要面对的场面,她就不大笑的出来了。
可老太太平素对她是不错的,她不想让老人的话落了空,正踌躇着如何接老太太的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道鞋底急促磨蹭青石板的嘈杂声。
紧接着,帘子从外头撩开,管事进来垂手立着,喜道:“老祖宗,储哥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