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囚途烽烟

囚车在官道上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伤口。车轮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这具简陋的木笼随时会散架。李轩盘膝坐在狭窄的车厢里,粗重的木枷锁着脖颈和双手,沉重的铁链缠绕脚踝,每一次颠簸都让冰冷的金属狠狠硌进皮肉。他闭着眼,仿佛入定,但深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泄露着内心的汹涌。

押解的队伍规模不小。归德府新上任的代理知府,为了撇清干系和彰显“平叛”之功,几乎将府衙能抽调的衙役和临时征调的乡勇倾巢而出。几十号人,手持水火棍、腰挎锈迹斑斑的腰刀,簇拥着这辆孤零零的囚车。队伍前头,一个穿着崭新青色官袍、却掩不住眉宇间惶恐与急于立功神色的中年官员,正是那位代知府,时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囚车,又焦躁地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快!都跟上!天黑前必须赶到驿站!京城等着提人呢!”代知府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刺耳。

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脚步声、车轮声和粗重的喘息。衙役乡勇们眼神闪烁,不时偷瞄囚车。李轩在归德城外坡地上“请天罚”诛杀朱仁富的传闻,早已在私下里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此刻看着囚笼中这个沉静得可怕的年轻人,不少人心里都打着鼓,下意识地离囚车远了几步。

“喂,酸丁!”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头目,似乎想驱散心头的寒意,故意用刀鞘重重敲了敲囚车的木栅栏,发出沉闷的响声,“装什么死?你那‘天罚’的神通呢?使出来给爷们儿瞧瞧啊?看能不能劈开这枷锁?”

李轩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的心神,早已穿透这囚笼的禁锢,飞向千里之外的京城,在那座巨大而阴森的棋盘上推演。崇祯的多疑、王承恩的深算、东林清流的清高与狠毒……一张张面孔,一条条可能的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周延儒!这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这位以清流自居、实则党同伐异手段酷烈的次辅,绝不会放过“万家生佛”这个足以刺痛他神经、玷污东林“清誉”的靶子。归德府衙役队伍里那些异常警惕、眼神深处带着审视的陌生面孔,恐怕就是某些势力提前埋下的钉子。押解之路,即是审判之始。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早已布好的陷阱。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官道两旁萧瑟的田野。深秋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败叶,打着旋儿,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地平线上,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这天地间的肃杀,与他心中的推演,竟是如此契合。

囚车行至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官道沿着结冰的河滩蜿蜒。风更大了,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沉闷的震动感,透过车轮,顺着冰冷的铁链,清晰地传到了李轩的脚踝!那震动,不同于车马行进,更像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遥远而整齐的脉动!频率极快,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李轩猛地抬头,原本沉静如水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他侧耳凝神,捕捉着风中断续传来的、几乎被呼啸寒风掩盖的声响——那不是风声!是无数马蹄密集敲击冻土的闷雷!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一种非人的、充满野性的低沉号角!

“停!”李轩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队伍的嘈杂和代知府的催促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有大队骑兵!正北偏东方向!距离……二十里内!速度极快!”

整个队伍瞬间一滞。代知府勒住马,惊疑不定地回头:“胡说什么!哪来的……”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也感觉到了!座下的马匹开始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耳朵紧张地转动着!

衙役和乡勇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一丝被李轩话语勾起的恐惧。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但那种莫名的心悸和坐骑的异常,让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大人!快看!烽烟!”队伍末尾一个眼尖的乡勇,指着东北方向天际,失声尖叫起来!

所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遥远的天际线之上,几道粗大的、漆黑如墨的烟柱,正滚滚升腾,直刺铅灰色的苍穹!那烟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不祥的毁灭气息,在狂风的撕扯下,顽强地扭曲着、扩散着,像几条垂死的黑龙!

“山……山海关?!”代知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变了调,“是狼烟!最高等级的告急狼烟!敌袭!建虏……是建虏叩关了!”

“建虏来了!”

“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瞬间炸开!衙役乡勇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囚犯、什么差事,保命要紧!他们哭爹喊娘,丢下手中的棍棒,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推搡着、叫骂着,转身就向来的方向或旁边的野地里没命地奔逃!

代知府更是魂飞魄散,哪里还管什么官威,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驮着他连滚爬爬地朝着远离烽烟的方向狂奔而去,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短短几个呼吸间,刚才还浩浩荡荡的押解队伍,竟已作鸟兽散!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囚车,歪斜地停在空旷的河滩官道上。沉重的木枷和铁链锁着李轩,让他动弹不得。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

李轩没有去看那些仓皇逃窜的背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东北方那几道撕裂天空的黑色烽烟,眼神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是骤然炸开的惊涛骇浪!山海关!大明北门锁钥!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突袭?皇太极的时机,拿捏得太精准,太毒辣了!这背后,仅仅是建虏的凶悍,还是……京城那盘大棋里,有人递出了引狼入室的刀?!

马蹄声!不再是隐约的闷雷,而是清晰可闻、如同海潮般汹涌澎湃、由远及近的恐怖轰鸣!大地在颤抖!冰封的河面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视线尽头,一片快速移动的、巨大的阴影,如同吞噬天地的乌云,正贴着地平线,以惊人的速度漫卷而来!那阴影中,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目标,正是这片无遮无拦的河谷官道!他们显然发现了这辆孤零零的囚车,如同狼群发现了落单的猎物,阵型微微调整,几支凶悍的前锋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脱离大部队,直扑而来!狰狞的鬼面盔,飘扬的金钱鼠尾辫,弯刀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后金游骑!

李轩的心,沉到了冰点。冰冷的枷锁和铁链,此刻成了无法挣脱的死亡镣铐。他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逃?绝无可能!降?屈膝于建虏,不如速死!唯一的生机……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些越来越近、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般的游骑,眼神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赌!赌这些骄狂的蛮夷,对一个锁在囚车里的“明狗”俘虏,会有一瞬间的轻蔑和好奇!赌他们不会立刻挥刀,而是想抓个活口!

他猛地挺直脊背,不再掩饰,目光如电,迎向那几骑冲在最前面、杀气腾腾的后金骑兵,用尽全身力气,以清晰、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嘲讽的语调,高声喝道:

“我乃大明钦犯!身负绝密军情!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将!迟了,你们担待不起!”

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清晰地传入疾驰而来的后金骑兵耳中。那为首的一名拔什库(十夫长),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正欲挥刀劈砍囚车,闻言猛地一勒缰绳!健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他狐疑地打量着囚车中这个被重重枷锁禁锢、却眼神锐利如刀、毫无惧色的年轻人。

“明狗?钦犯?军情?”拔什库用生硬的汉话重复着,眼中凶光闪烁,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他挥了挥手,阻止了身后骑兵的动作。几把雪亮的弯刀,悬停在距离囚车木栅仅数寸之遥的空气中,刀锋的寒气几乎要割裂李轩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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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浮,却再也压不住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焦灼与恐慌。暖阁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崇祯皇帝朱由检,早已不复片刻前批阅奏章时的疲惫坐姿。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御案前急促地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袍下摆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翻飞,带起一阵阵不安的风。他脸色铁青,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白处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山海关……山海关!”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狠狠一拳砸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哗啦啦倾倒,砚台翻倒,浓黑的墨汁泼溅开来,污了明黄的缎面,也污了那份刚刚送达、墨迹未干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皇爷息怒!保重龙体啊!”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他枯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袍服下微微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息怒?朕如何息怒?!”崇祯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承恩,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孙传庭的告急文书呢?!念!给朕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他指着地上那份被墨迹污损了大半、却依旧能看清鲜红“八百里加急”印记的塘报。

王承恩不敢怠慢,膝行上前,颤抖着捧起那份沉甸甸、仿佛沾着关外血腥气的塘报。他努力稳住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砸在暖阁死寂的空气里:

“臣……臣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孙传庭,顿首泣血以闻:……崇祯五年十月廿三,丑时三刻,建虏奴酋皇太极,亲率八旗劲旅逾十万,裹挟蒙古诸部,趁风雪夜,以奸细内应开小西门,奇袭我山海关!……臣仓促应战,然风雪迷眼,烽燧信号不畅,各堡各自为战……虏骑如潮,其重甲步卒‘死兵’(摆牙喇)以厚盾裹湿棉被抵挡火器,蚁附登城……血战竟日,西罗城、北翼城相继陷落!……主关城墙多处被红夷炮轰塌……守军死伤枕藉,血流漂杵……臣……臣亲率家丁巷战,身被数创……然……然虏势太炽,关城……关城危在旦夕!臣……臣愧对圣恩,唯……唯有效死以报!恳请陛下……速发援兵!山海关若失,虏骑将直扑畿辅,京师震动!臣……孙传庭绝笔……”

“绝笔……”崇祯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晃了晃,脸色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踉跄后退两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十万……红夷炮……内应……关城危在旦夕……”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废物!都是废物!”短暂的失神后,是更猛烈的暴怒火山般爆发!崇祯猛地抓起御案上一个成窑五彩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名贵的瓷器瞬间化为齑粉,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擦着王承恩的额头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朕的边军!朕的雄关!朕每年数百万的辽饷!都喂了狗吗?!一个风雪夜!就让皇太极破了关?!孙传庭……孙传庭他……”崇祯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他要是敢丢关,朕诛他九族!诛他九族!”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暖阁内噤若寒蝉、匍匐在地的太监宫女,最后落在王承恩身上,那眼神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援兵!援兵在哪?!京营呢?!宣大、山西的兵呢?!为什么还没到?!是不是都在观望?是不是都想看朕的笑话?!说!”

王承恩额头冷汗涔涔,血水和冷汗混在一起流下,他却不敢擦拭:“皇爷息怒!京营……京营精锐早已抽调大半往陕西剿寇,余下……余下恐不堪野战……宣大、山西援兵,路途遥远,风雪阻道,恐……恐鞭长莫及啊!”他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滚过。

“鞭长莫及?”崇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那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好一个鞭长莫及!那朕呢?!朕的京师呢?!就坐等着建虏的铁蹄踏破城门吗?!祖宗基业……两百余年的江山……”他猛地站起身,却又因眩晕和无力重重坐了回去,双手死死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出咯咯的响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愤怒,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山海关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道阻挡了建虏几十年的屏障轰然倒塌!意味着皇太极的虎狼之师,将沿着辽西走廊,长驱直入,直逼京畿!土木堡之变……京师被围……这些噩梦般的场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几乎破了音的禀报声:

“启禀皇爷!司礼监王公公!山海关……山海关八百里塘报之后,又有六百里加急!是……是押解归德钦犯李轩的归德府代知府,于途中遭遇建虏前锋,侥幸逃脱后所发!塘报言……言那李轩,已被……已被建虏游骑掳获!生死不明!”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冰水!暖阁内瞬间死寂!

崇祯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门口!王承恩也霍然抬首,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

李轩!那个被锁拿进京、此刻本应成为朝堂博弈棋子的归德“妖人”、“生佛”,竟然落入了突袭山海关的建虏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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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瓮城。

这里已不再是雄关,而是炼狱的入口。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粪便和尸体烧焦的恶臭,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脂燃烧的独特焦糊味——那是焚烧尸体用的火油和人油混合的味道。残破的城墙上,巨大的豁口犬牙交错,是被红夷大炮反复轰击留下的狰狞伤疤。砖石碎块和扭曲的兵器、碎裂的肢体混杂在一起,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尚未熄灭的火焰在断壁残垣间跳跃,舔舐着焦黑的木料和来不及拖走的尸体,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城墙上下一片鬼蜮般的景象。

主关城的城楼早已塌陷大半,残余的木梁斜刺向阴沉的天空,像巨兽折断的肋骨。一面残破不堪、沾满血污的“明”字大旗,斜斜地挂在半截旗杆上,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飘动都抖落下簌簌的冰碴和凝固的血块。关城内外,死尸枕藉。明军的,建虏的,蒙古仆从军的……层层叠叠,在寒冷的天气里迅速冻僵,呈现出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血水浸透了砖石,又在低温下凝结成暗红色的冰,踩上去滑腻而危险。低洼处,甚至积起了一汪汪粘稠的、半凝固的血洼,倒映着城头跳动的火光和一张张麻木或狰狞的脸。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的金铁交鸣声并未停歇,反而在瓮城和关内狭窄的街巷里变得更加惨烈和绝望。建虏显然在有意控制进攻节奏,并未发动全面总攻,而是如同猫戏老鼠般,不断投入生力军,轮番冲击着明军最后的防线,消耗着他们每一分力气和意志。

一处由倒塌房屋和拒马、沙袋临时堆砌起来的街垒后,孙传庭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长刀,勉强站立着。他身上的山文甲早已残破不堪,被血污和烟尘糊得看不出本色,左肩甲被钝器砸得深深凹陷,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用破布草草裹着,渗出的血已经冻成了暗紫色。头盔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水和血水混合的脸上,一道深长的伤口从额头划过眉骨,皮肉外翻,凝固的血液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暂时被火铳和弓箭逼退的建虏甲兵。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百名亲兵家丁。人人带伤,个个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他们背靠着背,依托着残破的街垒,用长矛、腰刀、甚至砖石,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每一次打退建虏的冲锋,街垒前都会多倒下几具尸体,明军的,建虏的。活着的人,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督师!火药……火药快没了!”一个满脸烟灰、只剩半截胳膊的炮手,拖着一条断腿爬过来,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督师!箭……箭也快射光了!”一个弓箭手摸向空了大半的箭囊,声音发颤。

孙传庭没有回答。他那只独眼,越过厮杀的前沿,望向瓮城方向。那里,建虏的龙旗和代表皇太极本人的织金龙纛(dào)已经高高竖起!旗下,人影幢幢,显然正在集结更强大的力量,准备发动最后的、足以碾碎一切的致命一击。城破了。山海关,这座横亘在汉家山河与塞外腥膦之间两百余年的雄关,终究还是在他手中……陷落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那不是恐惧,是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

“皇太极……”孙传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沾血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意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知道,此刻,个人的生死荣辱早已无足轻重。他必须为这残存的、或许还能挣扎几下的力量,为身后那千里沃野、亿万生民,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机会!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边那一张张被血污和疲惫扭曲、却依旧带着信任和死志的脸。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仿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

“取纸笔!”孙传庭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张被血浸透又冻硬的粗纸,一支折断又被勉强削尖的木炭笔。孙传庭用他那双沾满血污、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在粗糙的纸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一个个力透纸背、如同用血凝成的字:

“关危!臣力竭!建虏主力尽在瓮城!皇太极龙纛在此!此乃聚歼巨酋、扭转乾坤之天赐良机!陛下!速发援兵!内外夹击!山海关存亡,大明国运,在此一搏!臣孙传庭,泣血顿首!死守待援!”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写罢,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血书之上!那刺目的猩红,在粗劣的纸面上迅速洇开、凝固,如同一个最惨烈、最悲壮的印章!

“赵武!”孙传庭看向身边一个浑身浴血、左眼被流矢射穿、只用破布勒住的年轻亲兵。这是跟随他多年的家丁队长,也是最悍勇、最机敏的死士。

“标下在!”赵武仅存的右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嘶声应道。

孙传庭将那份沾着自己鲜血和墨迹、更沾着山海关万千将士最后期望的血书,郑重地、如同交付千斤重担般,塞进赵武仅存的、尚算完好的右手中。他沾血的手指,死死抓住赵武的手臂,独眼死死盯着对方仅存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直接挤出来:

“你!从……从水门秘道走!不惜一切代价……把它……送到京城!送到……皇上御前!告诉皇上……告诉天下人!我孙传庭……和山海关的弟兄们……还在!还在钉着皇太极!还在……等着援兵!”

赵武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滚烫、粘稠、重于千钧的血书,又抬头看了看孙传庭那张被血污和伤痕覆盖、唯有那只独眼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如同要把自己的生命也钉进去一般,点了点头!那眼神,是死士的承诺,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负伤的猎豹,在亲兵们拼死用身体和刀锋为他短暂开辟的缝隙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水门方向的、被浓烟和废墟遮蔽的断壁残垣之后。

孙传庭看着赵武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点身影也被浓烟吞没。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回身,重新面对那如同死亡潮水般再次汹涌扑来的建虏甲兵。他吃力地举起手中那柄遍布缺口的长刀,刀尖指向汹涌而来的敌潮。那只被血糊住的独眼,此刻爆发出比火焰更炽烈、比寒冰更刺骨的决绝光芒!他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发出了一声裂石穿云、震动整个残破瓮城的咆哮:

“大明——!”

“万胜——!”残存的将士们,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猛药,用嘶哑的喉咙,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惊天动地的怒吼!这吼声,压过了建虏的嚎叫,压过了兵刃的撞击,压过了寒风的呼啸,带着必死的决绝,狠狠撞向那漫卷而来的死亡阴影!

最后的巷战,在血与火的炼狱中,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