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米脂惊雷

墨迹未干的“陕西米脂”四字在粗糙纸面上洇开,像一滴坠入深潭的血。李轩刚搁下笔,帐帘被粗暴掀开,裹挟着雪沫的寒风中,多尔衮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甲胄上未干的血痂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暗红的光。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李轩案头的纸,嘴角扯出残忍的弧度:

“酸丁,收拾你的破纸烂墨!大汗有令,带你去看场好戏——看看你大明的‘忠义’,是怎么个死法!”

冰冷的铁链重新套上手腕,比之前更紧,勒进皮肉。李轩沉默地被推搡着,走入山海关劫后的修罗场。

寒风卷着灰烬和未散尽的硝烟,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昔日雄关的城墙千疮百孔,巨大的豁口犬牙交错,裸露着砖石狰狞的断茬。冻硬的尸骸被随意堆叠在道旁,像废弃的柴垛,凝固的血污在冻土上铺开大片暗沉的冰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焦糊、粪便,还有油脂焚烧后独特的恶臭。幸存的明军俘虏被粗绳捆成一串,像待宰的牲口,麻木地拖着脚步,在皮鞭的驱赶下搬运着同伴冻硬的尸体或是沉重的城砖。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死寂的灰败。间或有伤重者支撑不住倒下,立刻引来押解建虏的喝骂和毫不留情的鞭挞,直到彻底成为路边尸堆的一部分。

李轩胃里翻江倒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越过这片人间地狱,投向瓮城方向。那里,一面残破不堪、沾满黑红污迹的“明”字大旗,斜斜地挂在一截断裂的旗杆上,在凛冽朔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飘动都抖落下簌簌的冰渣和凝固的血块。旗杆下方,内城残破的拱形门洞上方,一根粗大的木杆突兀地伸出。杆顶,一颗用石灰简单处理过、面目狰狞扭曲的头颅,被长长的铁钉贯穿额骨,牢牢地钉在那里!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飞舞,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关内苍茫的大地,凝固着无边的悲愤与不屈!

孙传庭!

李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才勉强压下那股冲天的悲怆与几乎焚毁理智的暴怒!目光死死钉在那颗不屈的头颅上,仿佛要将那景象烙印进灵魂深处。

多尔衮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李轩瞬间苍白的脸和极力压抑的颤抖,狞笑一声:“怎么?心疼了?这老狗骨头硬得很!临死还咬掉我两个巴图鲁的耳朵!不过……”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再硬的骨头,也得给爷跪下!看见没有?这就是跟大金作对的下场!你们这些明狗,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挂上去!”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瓮城下那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空地。那里,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全是山海关内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男女老幼,足有数百人!他们被凶悍的建虏士兵用刀枪逼着,面朝孙传庭头颅的方向,瑟瑟发抖地跪在冰冷的冻土上。哭泣声、压抑的呜咽声、孩童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却被更响亮的号角和建虏士兵野兽般的呼喝声盖过。

空地中央,临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高台。皇太极端坐其上,身披厚重的玄色貂裘,面色沉静如水,如同端坐云端的神祇,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生灵。范文程侍立一旁,脸上看不出喜怒。阿济格、岳托等悍将环伺左右,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多尔衮大步走到台前,单膝触地,声音洪亮:“启禀大汗!内城顽抗余孽已尽数肃清!此城刁民,多有不轨,暗中接济明军,抗拒天兵!按我大金军律,当屠城三日,以儆效尤!请大汗示下!”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一个跪地百姓的心头,绝望的哭嚎声瞬间拔高!

“屠城!屠城!屠城!”周围的建虏士兵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刀枪顿地,发出整齐而恐怖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浓烈到实质的杀意如同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空地!跪地的百姓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瘫软下去,一片死寂的绝望蔓延开来。

皇太极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百姓,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立刻回应多尔衮的请命,手指轻轻敲击着铺了虎皮的扶手,仿佛在衡量着什么。这短暂的沉默,比屠刀悬颈更令人窒息。

李轩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巴牙喇(护军)死死按着肩膀,站在高台侧后方的阴影里。冰冷的铁链勒得腕骨生疼,多尔衮那“屠城”的嘶吼和建虏士兵嗜血的狂啸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他看到了皇太极的沉默,看到了范文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忧虑(或许是对后续统治的考量),更看到了台下百姓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如同死灰般的绝望!

不能再等了!李轩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冰锥,穿透混乱的人群,直刺高台之上的皇太极!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巴牙喇的压制,向前踉跄一步,嘶声高喊,声音压过了鼎沸的杀声:

“大汗!屠城易,收心难!米脂之民,可为前鉴!”

“米脂”二字,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场中震耳欲聋的喧嚣!

皇太极敲击扶手的手指倏然顿住!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带着一丝审视的锐利,猛地投向台下那个被铁链束缚、却挺直脊梁的囚徒!范文程眼中精光爆射!多尔衮霍然转身,脸上狞笑僵住,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暴怒:“大胆!把这妖言惑众的明狗拖下去砍了!”

两名巴牙喇立刻如饿虎扑食般抓向李轩!

“慢。”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全场。那声音如同无形的铁闸,瞬间扼住了所有动作!扑向李轩的巴牙喇硬生生定在原地。狂吼的士兵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整个瓮城空地,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刮过残破的城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铁链锁着、站在阴影与寒风中的年轻身影上。

李轩剧烈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灼痛的喉咙。刚才那一声嘶喊几乎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他迎着皇太极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努力挺直腰背,声音因激动和嘶喊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清晰:

“大汗容禀!米脂小县,地瘠民贫,本不足道!然此地民风彪悍,坚韧如石!数年前大旱,赤地千里,饿殍盈野!朝廷赈粮被层层盘剥,至米脂百姓手中,十不存一!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惨绝人寰!官府非但不救,反以催逼赋税为名,鞭笞锁拿,如同驱赶牛羊入屠场!”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掷地有声:

“米脂之民,被逼至绝境!其求生之念,如野草燎原!其恨官之意,深入骨髓!其时若有强豪振臂一呼,道一声‘开仓放粮,均田免赋’……”李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米脂数万饥民,必如溃堤之水,席卷而下!其势之猛,绝非寻常流寇可比!此非虚言,乃人性使然!饥寒交迫,生路断绝,官逼民反,焉能不反?!”

他猛地抬手,指向台下那黑压压、在死亡威胁下瑟瑟发抖的山海关百姓,声音如同重锤:

“今日山海关之民,与昔日米脂之民何异?大汗铁骑破关,已成惊弓之鸟!若再行屠戮,非但不能震慑,反会激起滔天恨意!此恨刻骨,世代相传!大汗纵得此关,亦如坐火山口!关内千里州县,闻此屠城惨讯,必坚壁清野,死守待援,或举城殉死!大汗铁骑再利,能踏平千城?能杀尽万民?杀一人易,收一民心难!杀万人易,收万里民心……难如登天!”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皇太极愈发深沉难测的目光,抛出了最后的、石破天惊的论断:

“屠城,乃泄愤之快,匹夫之勇!留民,乃立国之基,圣王之德!大汗欲取中原,非仅凭刀兵之利!更需收汉地之民力,聚天下之物力!山海关之民,熟悉本地,可为修复城防、转运粮草之役夫!其中工匠、医者、识字之人,更是大金急需之才!屠之,如弃珠玉!用之,则如臂使指!大汗乃不世雄主,岂不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岂不知……米脂之民若得活路,亦能为大汗所用?焉知他日席卷陕西,兵锋所指,非为杀戮,而为活民?那时,米脂之民,非但不会是大汗之敌,反可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多尔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暴怒咆哮,“放屁!汉狗狡诈,焉能信之!此獠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大汗,请立斩此獠,以正军法!”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杀气腾腾地瞪着李轩,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周围将佐也是一片哗然,看向李轩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和不信。

高台上,死一般的寂静。皇太极依旧端坐,玄色貂裘衬得他面容愈发深沉。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多尔衮的咆哮和台下的骚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寒潭,牢牢锁住台下那个面色苍白、却眼神灼亮如星的年轻人。

“米脂……”皇太极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轩,你告诉本汗,米脂之民,若真得‘活路’,当如何‘用’?如何使其不为大明死节,反为我大金前驱?”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李轩的心上,也敲打在范文程等谋臣的心头!

李轩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皇太极问的不是米脂,问的是他李轩的价值!问的是他能否拿出一个超越屠戮、真正能撬动天下人心的方略!

他迎着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与力量:

“活路之道,首在‘活命’!米脂大旱,根源在田亩无水,水利崩坏!若得组织流民,以工代赈,重修古渠,引水灌田!此其一,活民于饥馑!其二,乱世之中,人求庇护!若于米脂左近,择险要之处,筑堡屯田!以精兵驻守,保一方安宁!流民得活命之食,又得安全之所,焉能不聚?其三,大明赋税之重,如泰山压卵!若行‘摊丁入亩’,废黜人头杂税,只按田亩多寡征粮!此政一行,无地或少地之民负担大减,民心必附!其四……”

李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

“米脂之民,恨官尤甚!若行‘乡绅一体纳粮当差’,废黜缙绅特权!无论官绅富户,凡有田产者,皆按亩纳粮,凡有丁口者,皆需服役!此令一出,如惊雷裂地!贫者负担骤减,富者特权尽失!亿万黔首,必视大汗如拨云见日之圣人!米脂之民,何愁不为大金所用?!何愁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乡绅一体纳粮当差?!废黜缙绅特权?!”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神雷,轰然炸响在瓮城上空!不仅多尔衮等悍将目瞪口呆,连一向沉稳的范文程也骇然变色!高台之上,皇太极搭在虎皮上的手指,猛地收拢,玄色貂裘下的身躯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僵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

废除士绅特权!摊丁入亩!以工代赈!筑堡屯田!这每一条,都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延续了千年的汉地统治根基!这不再是简单的权谋,这是要掀翻整个桌子!是要用最激烈、最彻底的方式,去点燃底层那积压了数百年的冲天怨气!去再造乾坤!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死寂的瓮城。跪地的百姓茫然无措,建虏士兵面面相觑。只有高台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和台下那被铁链锁住、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身影,在无声地对峙。

皇太极缓缓站起身,玄色貂裘在风中微微摆动。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深深刺入李轩的眼底,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

“李轩……你可知,你方才所言,是足以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反经叛道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