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七月午后撕成滚烫的碎片,若白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鞋底沾着半干的泥块。水泥路在日头下泛着白光,晃得人眼晕,他数着电线杆子往前走,从村口数到山脚下,刚好是二十七根。电线杆的影子被晒得很短,像截截烧黑的木炭,随着日头西斜,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点点拉长。
“也不用这样。”他低声说了一句,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刚洗过的T恤还带着皂角的淡香,此刻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地图,领口卷着边,露出锁骨处细密的汗珠。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屏幕亮起时映出妈妈发来的微信:“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多帮着干点活,别总往后山跑。”
若白轻嗤一声,拇指在屏幕上悬了悬,终究没回消息,把手机塞回兜里。牛仔短裤的口袋磨得发白,边缘还勾着根线头——这是他昨天收拾行李时随便抓的一条,裤脚还沾着城里公园草坪的草屑。他不是抵触这里,只是实在不习惯。前院的芦花鸡凌晨三点就开始扯着嗓子叫,像是按了定时开关的闹钟;后院的猪圈总飘来酸馊的气味,尤其到了午后,热烘烘地裹在身上,洗三次澡都去不掉那股味儿;最让人难耐的是信号,方圆十里的信号弱得像将熄的烛火,连刷条短视频都得举着手机在院里挪来挪去,活像个找不到方向的路标。
他拐进后山的小路时,鞋底碾过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野草没过膝盖,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凉丝丝地沁进皮肤。裤脚卷到膝盖上方,露出小腿上被蚊虫叮咬的红点,他下意识地挠了挠,指甲缝里立刻沾了点泥土。城里待久了,到这陌生地方总觉得闷。爷爷奶奶耳朵背,说不上几句正经话——早上他说“天热”,奶奶却端来件厚外套;中午说“想吃面条”,爷爷却杀了只下蛋鸡。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见了他也只是斜睨一眼,尾巴懒洋洋地扫着地面,连摇尾巴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在说“新来的,别烦我”。
风穿过树林时带着股土腥味,混着腐叶的气息。若白拨开挡路的酸枣枝,枝桠上的尖刺刮过手背,留下道细红的痕。他没在意,只是觉得这山里的树都带着股倔脾气,连枝子都长得横冲直撞。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灰扑扑的颜色——是座藏在树丛里的破庙,像只伏在林间的老兽,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椽子,仿佛断了的肋骨。
“还有这地方。”他挑了挑眉走过去,庙门口的石阶爬满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像是裹了层油脂。缝隙里钻出的拉拉秧缠着半块断碑,叶片上的细刺勾住了他的裤脚。他蹲下来扒拉半天,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才认出碑上刻着个模糊的“山”字,笔画边缘已经被风雨啃得圆润,像是被无数只手摩挲过。门框上的匾额早烂成了朽木,被野葛藤裹得严严实实,深绿的藤蔓间还缠着去年的干枯牵牛花藤,他拽了把藤蔓,哗啦啦掉下来一堆枯叶,惊得几只潮虫慌忙逃窜,在青石板上留下歪歪扭扭的银线。
庙里比想象中更破。阳光从塌了的屋顶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翻滚。泥神像的脑袋歪在肩膀上,半边脸已经剥落,露出里头混杂着麦秸的黄泥,眼窝处是空的,黑洞洞地对着门口,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每个闯入者。缺了只胳膊的地方露出里头的麦秸,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灰。神像前的供桌裂着大缝,桌腿用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支着,木棍上还缠着几圈铁丝,大概是哪个年月有人想修补却半途而废。供桌上扣着个陶碗,碗沿裂成了蜘蛛网状,他伸手把碗翻过来,里头盛着半碗雨水,泡着片发烂的白菜叶,水面上还漂着只死蚊子,细腿蜷成一团。
“打扰了。”若白随意拱了拱手,指尖刚碰到供桌边缘,突然一阵刺痛——不知哪来的木刺扎进了肉里。他“嘶”了一声,把手指凑到嘴边吮了吮,铁锈味的血珠混着口水咽下去,剩下的几滴顺着木纹渗进去,在深色的木头表面洇开小小的红点,像朵骤然绽开又瞬间枯萎的花。
他没注意到,那尊歪脑袋的泥神像眼皮子颤了颤。原本浑浊的陶土眼珠里,竟闪过一丝极淡的金光,快得像错觉。神像背后的墙根处,几只正在搬运面包屑的蚂蚁突然停住脚步,触角慌乱地晃动着,随即掉头就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惊扰。
等若白走出破庙时,太阳已经西斜,把树影拉得老长,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他抄近路穿过玉米地,玉米叶高过头顶,叶片边缘的锯齿刮着胳膊,留下一道道红痕。刚走到地中间,突然听见“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玉米秸秆,声音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谁?”他喊了一声,回声撞在层层叠叠的玉米叶上,碎成一片嗡嗡声,惊得几只飞虫从叶缝里窜出来,撞在他脸上。
风顺着垄沟吹过来,玉米叶哗啦作响,有什么东西在秸秆后面动。若白攥紧拳头往前走了两步,心脏“咚咚”跳得厉害,耳膜都在发烫。他看见那东西了——半藏在玉米秆后面,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灰棕色的毛沾着草屑,看着像鹿,却长着两只分叉的犄角,角尖泛着青黑色的光,像是淬了层薄冰。
最怪的是它的尾巴,明明是陆生动物的身子,尾巴却扁扁的,边缘还长着鳍状的硬刺,像条被按错了位置的鱼尾巴,沾着湿泥,微微摆动时带起细小的水花。更吓人的是它额头,正中间竖着只圆溜溜的眼睛,瞳孔是竖起来的,像猫又像蛇,在昏暗的玉米地里闪着幽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紧绷的神经。
若白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转身就跑。玉米叶抽打着他的脸和胳膊,火辣辣地疼,他却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什么东西正踮着脚跟着他,玉米叶摩擦的声响越来越近,带着股潮湿的腥气。
一口气跑到河边,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口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河水里映出他狼狈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鸡窝,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T恤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他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河水顺着下颌线流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刚抬起头,突然僵住了。
水里的倒影变了。
那张脸还是他的轮廓,却透着股青黑色,像是蒙了层薄灰的铜镜。眼睛鼓得像铜铃,眼白里布满血丝,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牙尖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正冲着他龇牙咧嘴。若白吓得后退一步,脚滑了一下,后腰撞在河边的石头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摔进水里。
“幻觉。”他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再看水里,青面獠牙的怪物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煞白的脸,嘴唇还在不住地哆嗦,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散开,把他的影子揉得模糊。河对岸的芦苇荡里突然飞起一群白鹭,翅膀拍打的声音惊得他又是一哆嗦。
晚饭时若白没怎么说话,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困了。奶奶给他端来的绿豆汤放在桌上,凉得结了层膜,碗边还沾着几粒没刮净的绿豆。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红木的,被摩挲得发亮,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满脸的皱纹。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后山少去,不干净。”
若白心里咯噔一下,刚想问问什么叫不干净,爷爷已经转身进了屋,拐杖拄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留下他对着满院子的暮色发愣,天边的晚霞正一点点褪去最后一点橘红,变成深紫,像块被打翻的墨汁。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枝叶在风中摇晃,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招摇。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有股凉气往骨头缝里钻。若白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目光像冰凉的丝线,缠在他脸上,带着草木的清苦气息。他猛地睁开眼,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而床边赫然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身灰蓝色的古装,衣料看着像细麻,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袖口和裤脚都绣着暗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某种鸟类的羽毛,针脚细密,像是把整片星空都绣在了上面。他腰上别着把短刀,刀鞘是黑檀木的,缠着银色的绳结,绳结末端坠着颗小小的玉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得像玉,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正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好奇,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件。
若白的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抬手开灯,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少年的侧脸,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下颌线清晰得像用刀刻出来的。
少年先开了口,声音清冽,像冰珠子掉在瓷盘里:“小子,今儿拜我的是你吧?”
若白猛地往后缩,后背撞在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墙皮簌簌往下掉,落在枕头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靠墙的窄床上,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你、你怎么进来的?”他的声音发紧,像被揉皱的纸,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腰上的刀,手心沁出了汗,把床单攥出几道褶子。
少年晃了晃刀柄,刀鞘上的银结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像风铃。“我是山神庙的式神,叫堂书。”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点促狭的笑,左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瞬间冲淡了那股清冷气息,“你那三炷香,把我从泥胎里拽出来了。”
“我没烧香。”若白脱口而出,随即想起下午在破庙里的事,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拱了拱手。”
“那滴血就够了。”堂书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若白没动的绿豆汤,对着月光看了看,碗里的光斑在他脸上晃动,“七十年了,总算有人给我‘上供’了。”他说话时,若白才发现他的鞋是布做的,白底绣着云纹,踩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脚不沾地。
若白突然想起白天的怪物,后背瞬间爬满冷汗,结结巴巴地问:“白天那些……是你放出来的?”他的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攥住了被角,布料被绞得发皱。
堂书摇摇头,伸出右手,指尖在墙上虚虚划了几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分明,透着淡淡的青色。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斑驳的土墙竟泛起一层白光,像投影幕布似的,浮出一本线装古书的影子,书页还在哗啦啦地翻,发出纸张摩擦的轻响。
“是你家那本书里跑出来的。”堂书收回手,墙上的古书影子也跟着消失了,白光隐没在墙缝里,“你爷爷仓房里是不是有本黄皮《妖神图》?”
若白愣住了。仓房里是有本书,他前几天找镰刀时见过。那本书放在墙角的木箱上,被块蓝印花布盖着,布料已经褪色,边角磨出了毛边。封面是暗黄色的,像被晒了多年的树叶,边角都磨破了,书脊上确实写着“妖神图”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笔画有力,当时他还觉得这老头挺有闲情,居然看这种书。
“走,看看去。”堂书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他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指腹却带着点薄茧。若白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趿拉着拖鞋就跟在后头,脚后跟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院子里的月光很亮,照得堂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奇怪的是,那影子的轮廓总在微微晃动,像水里的倒影,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银光。
仓房的锁早就锈死了,铜锁上布满绿锈,钥匙孔被泥堵住了大半。堂书伸出两根手指,在锁眼里转了转,指尖泛起层微光,只听“咔嗒”一声,锁就开了。若白看得有些发怔:“这是……”
“符咒。”堂书头也不回地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的咳嗽。仓房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稻草和旧木头的气息,呛得若白打了个喷嚏。墙角结着蜘蛛网,蛛网上沾着灰尘和枯叶,在月光里像件精致的纱衣。堂书径直走到墙角,拿起那本黄皮古书,书页边缘都脆了,一碰就掉渣,像风干的蝴蝶翅膀。
“就是这个。”堂书把书放在木箱上,用手指戳了戳若白下午被木刺扎破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个小红点,像颗没褪尽的朱砂痣,“滴点血试试。”
若白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指甲把伤口抠破了点,挤出一滴血珠。血珠悬在指尖,像颗小小的红宝石,在月光下闪着光。血珠刚碰到书页,那本书突然“嗡”地一声轻响,像有只蜜蜂钻进了纸里,发出细微的震动。紧接着,空白的书页上开始爬满黑色的墨迹,像是有人用毛笔在飞快地书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先是出现了一幅画,画的正是下午在玉米地里看见的那只怪物:脑袋像鹿,尾巴带鳍,额头上三只眼睛,眼珠是用朱砂点的,透着诡异的光。画像旁边写着两个字:水马。墨迹还在继续蔓延,很快又画出了河边那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旁边标着“诸怀”,字体苍劲有力,带着股凌厉的气息。
堂书皱起了眉,手指轻轻敲着书页,指关节叩击木头发出“笃笃”声:“七十年前有人用血封了这本书,你这一滴血,把怪物都激活了。”他抬头看向若白,眼神严肃了许多,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黑,“现在它们能看见你,跟你能看见它们一个道理。”
若白的脸“唰”地白了:“那……怎么办?它们会伤人吗?”他想起诸怀那张裂到耳根的嘴,胃里一阵发紧,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呼吸都变得困难。
堂书刚要说话,肚子突然“咕噜”响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仓房里格外清晰,像块石头掉进了深潭。他的耳朵“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像被泼了点胭脂,连带着锁骨处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那个……”他挠了挠头,发丝被指尖带起,又轻轻落下,眼神飘向院子,“有吃的吗?我都七十年没沾过人间烟火了。”
若白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恐惧淡了些,像被月光冲淡的影子。他摇摇头,领着堂书往厨房走:“灶上应该还有奶奶下午蒸的糖糕。”走在前面时,他能闻到堂书身上的气息,不是香水味,而是种清冽的草木香,像雨后的山林,让人莫名安心。
厨房的门没锁,一推就开,门轴发出“咿呀”的声响。堂书刚进门就被蒸笼吸引了,目光落在笼屉上,像只发现了食物的小兽,喉咙里轻轻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很轻,却被寂静的厨房放大了数倍。若白掀开笼屉盖,一股糯米的甜香飘出来,混着桂花的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笼屉里放着十几个白胖的糖糕,表面还沾着桂花碎,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堂书伸手拿了一个,烫得指尖缩了缩,像被烫到的猫爪,却还是很快往嘴里送。刚咬了一口,就被糯米粘住了嗓子眼,脸涨得通红,使劲咳嗽了半天,才把那口糖糕咽下去,才把那口糖糕咽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他瞪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糖糕,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研究什么难解的符咒:“这东西……比缚妖符还黏。”
若白没说话,转身从灶台上拿起个粗瓷碗,倒了碗凉白开递过去。碗沿有些磕碰,是奶奶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内壁还沾着圈淡淡的茶渍。“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的声音比刚才放松了些,看着堂书狼狈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戒备也悄悄松了。
堂书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他抹了把嘴,又拿起一块糖糕,这次学乖了,先用指尖捏着糖糕边缘晃了晃,确认不烫了才小口小口地啃。糯米的甜香混着桂花的清冽在舌尖散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满足的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看着竟有几分平静柔和。
若白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不真实。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抱怨这破地方无聊透顶,现在却和一个自称式神的古装少年在厨房分食糖糕,而院子外面,可能还游荡着从古书里跑出来的怪物。晚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你说……那本书里还有多少怪物?”若白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想起《妖神图》上那些尚未显现的空白页面,心里莫名发紧。
堂书嘴里还塞着糖糕,说话有点含糊:“三卷,上卷是山精,中卷是水怪,下卷……”他顿了顿,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继续说,“下卷是上古异种,厉害得很。”他掰着手指算,“你今天碰见的水马是中卷里最末等的,诸怀稍厉害些,但也算不上棘手。”
“那什么才算棘手?”若白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的木刺。
堂书刚要回答,窗外突然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树叶,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堂书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嘴里的糖糕也不嚼了,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刚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周身的气息也骤然变冷。
“来了个厉害的。”他压低声音,把若白往身后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挡在若白身前。他握着糖糕的手缓缓放下,另一只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若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刚想问是什么东西,嘴巴就被堂书用手背按住了。堂书的手心很凉,带着点糖糕的甜味,力道却很稳,不容置疑。若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要撞破胸膛,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墙面上凹凸不平的砖石硌得他生疼。
堂书的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黑檀木的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若白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冷了,刚才还飘着甜香的热气,竟在蒸笼边缘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碴子,晶莹剔透,像撒了把碎钻。灶台上的铁锅边缘也蒙上了层白霜,连碗里的凉白开都泛起了细密的冰花。
他顺着堂书的目光看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扭曲了。原本舒展的枝叶影子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此刻像被人揉皱的纸,正一点点往一起拧,边缘泛着诡异的黑气。影子越拧越紧,最后竟拧成了个怪物的形状: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扫过地面时发出沙沙声,带起细小的尘土;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眼睛,每个眼睛都圆溜溜的,瞳孔是竖起来的,在月光下闪着幽绿的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厨房的窗户,像无数个窥探的镜头。
那怪物正一点点往窗边蹭,尾巴扫过墙角的扫帚,把扫帚都带得翻了个身,竹枝碰撞发出“咔啦”的轻响。离得近了,若白才看清它的轮廓:身体像只巨大的狐狸,却比狐狸多出六条尾巴,每条尾巴尖都缠着团黑雾;背上的眼睛大小不一,最大的有碗口那么大,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尺寸,全都直勾勾地盯着窗户,连眨眼的频率都一模一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堂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音几乎贴在若白耳边:“九目尾……是上古异种,本该被镇在《妖神图》第三卷,怎么会提前破封?”他的呼吸带着点糖糕的甜味,却让若白的后颈泛起一阵寒意。
若白的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T恤的后背。他想起刚才在仓房里看到的书页,那些被墨迹勾勒的怪物个个形态可怖,而这只背着满背眼睛的九尾怪物,光是看着就让人腿软,恐怕比水马和诸怀加起来还要难缠十倍。
窗外的怪物离窗户越来越近,最近的一只眼睛已经贴在了玻璃上,瞳孔是竖起来的,像猫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映出厨房内模糊的影子。玻璃上很快蒙上了层白霜,却被那只眼睛的温度融化出一个小小的圆洞,洞眼里透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人皮肤发疼。
堂书深吸一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若白甚至能听见他指关节发出的轻响,像细枝被掰断的声音。蒸笼里的冰碴子越结越多,渐渐连成一片薄冰,把整个笼屉都裹住了,糯米的甜香也被寒气冻住,变得若有似无。
“别怕。”堂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像冬夜里的炉火,“有我在。”
话音刚落,窗外的怪物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像指甲刮过玻璃,又像无数只蝉在同时尖叫,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灶台上的瓷碗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九条尾巴猛地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拍向窗户——
“哐当!”
玻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