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渗入骨髓。美术馆外的梧桐大道上,金黄的落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铺满了湿漉漉的石板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般的轻响,像时光低沉的叹息。林夏裹紧了薄呢外套,怀里抱着的厚厚一叠展览资料沉甸甸的,几乎要坠到地上。她是来替导师陈教授整理下周印象派特展的最后一批档案的实习生。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暖意裹挟着一种混合着松节油、旧纸张和淡淡消毒水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萧瑟。展厅空旷而高阔,暖黄色的射灯聚焦在一幅幅名作上,在磨光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清晰得有些突兀。
她穿过挂满莫奈睡莲仿品的侧廊,走向主展厅。脚步却在入口处顿住了。
《星夜》
梵高那幅举世闻名的漩涡星云,在特制的防弹玻璃后燃烧着。钴蓝与靛青交织的天空扭曲、翻滚,金黄的星子如熔化的火球,墨绿的丝柏像挣扎的火焰刺向天际,沉睡的小镇在动荡的宇宙下显得渺小而安宁。
但吸引林夏目光的,并非画作本身,而是画前伫立的人影。
一个男人。穿着剪裁极佳的黑色羊绒大衣,肩线宽阔流畅,大衣随意地垂落,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他微微侧身对着入口,袖口向上卷起一道,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块设计简洁却透着冷冽金属光泽的腕表。暖黄的灯光温柔地落在他微垂的侧脸上,在他深色的发梢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薄唇。他像一座沉默的雪山,隔绝了周遭的一切,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孤寂。
然而,一抹细微的银光,刺破了这份近乎凝固的寂静。
是他左耳垂上的一枚耳钉。小巧的星形,线条简洁锐利,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清冷的辉光。那光芒,竟诡异地与画中流转的星云漩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呼应,仿佛画里的星辰挣脱了束缚,落在了他的耳际。
林夏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抱着文件,想从他身后悄然穿过长廊,走向后面的资料室。
“这幅画……”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像初春时节碎冰划过尚未解冻的湖面,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叹息的质感,“总让我想起家乡的夜空。”
林夏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怀里的文件差点滑落。她慌忙低头,假装整理着怀中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纸张,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不敢抬头,只觉得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
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空旷展厅的回音里,也踏在林夏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了她的视野边缘。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如冬日松林的雪松香气。
“抱歉。”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指尖捏着一张被风吹落的、印着展览简介的卡片。“你的文件被风吹走了。”
林夏几乎是屏着呼吸,飞快地接过卡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呐。
卡片上,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工整有力地写着两个大字:**沈屿**。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挺拔而孤绝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转角处。那缕雪松香在空气中弥漫了一会儿,也渐渐消散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深秋午后一个恍惚的梦境。
夜色深沉,窗外的梧桐叶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林夏蜷缩在宿舍狭小的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了她面前摊开的展览嘉宾名单。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银边早已磨损的星形耳钉。冰凉的金属触感,总能让她在纷乱中获得一丝奇异的平静。
“在看名单呢?”导师陈教授的声音从视频通话那端传来,带着点疲惫后的松弛,“下周开幕,辛苦你了小林,最后确认一遍贵宾信息。”
“应该的,陈老师。”林夏连忙应道,目光在名单上逡巡。当“沈屿”两个字再次跃入眼帘时,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对了,”陈教授像是想起什么,随口说道,“名单上那位沈屿沈先生,看到了吧?他是我们馆重要的匿名投资人之一,很低调,但很有实力。说起来也怪,他每个月都会固定来馆里一趟,什么都不看,就站在《星夜》前,一看就是大半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林夏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只看《星夜》?”
“是啊。”陈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馆里私下里也有些议论。有人说他是在画里找什么线索,也有人说,他可能是在怀念某个和这幅画有关的人……谁知道呢?有钱人的心思,总有点神秘色彩。”她笑了笑,“不过他对艺术的支持是实打实的,特别是对《星夜》的修复和保护,投入很大。”
怀念故人……
陈教授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夏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最终撞在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她耳垂上的星形耳钉,仿佛骤然变得灼热。
指尖的触感唤回了十岁那年刺骨的寒冷和消毒水的气味。白色的走廊,刺眼的红灯,母亲苍白如纸的脸被推进手术室前,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她的手。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里,盛满了林夏当时无法理解的巨大悲伤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急切。
“夏夏……”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冰冷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用力地、几乎是蛮横地将林夏右耳垂上那枚小小的星形耳钉硬生生地摘了下来,又摸索着,强行戴在了她的左耳垂上。粗糙的指腹擦过细嫩的耳垂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记住……记住妈妈的话……”母亲的眼神涣散,却又异常执着地聚焦在她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烙印,“星星……星星会指引你找到回家的路……别怕……别让任何人……告诉你……你是什么人的影子……”
话音未落,手术室的门彻底关上,红灯刺目地亮着。那成了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母亲,留下这枚耳钉和一句谜语般的遗言。
十年来,这枚耳钉从未离开过她的左耳。它不仅仅是遗物,更是连接她与母亲之间那根无形却坚韧的纽带。每当她感到迷茫、孤独或恐惧时,指尖触碰这冰凉的星辰,仿佛就能感受到母亲指尖残留的温度,听到那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她总觉得,这枚磨损的银星里,藏着母亲未能说完的秘密,一个关于“家”、关于“影子”的秘密。
而今天,那个名叫沈屿、在《星夜》前沉默如山的男人,和他耳垂上那枚刺破寂静的星形耳钉,像一根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挑开了她心头那层覆盖了十年的尘埃。一股混杂着不安、好奇和某种宿命般预感的暗流,开始在她心底无声地涌动。美术馆的暖黄灯光、《星夜》的漩涡、男人孤绝的背影、耳畔冰凉的星辰……这些画面在她脑中交织旋转。